滹南遗老集引
黄鳥止于邱阿,流丸止于甌叟,羣言止于公是。夫言生于人心,心既不同,言亦各異。其在彼也一是非,其在此也一是非。左右佩劍,其誰能正之?必有大人者出,獨立當世,吐辭立論,掃流俗之所徇,取古今天下之所共與者與諸人,有以塞其口而厭其心,而後呶呶之說息矣。自秦火以來,漢武帝表章六經,不謂無功于聖人。然諸儒曲學,往往反為所汨。陵遲至于唐、宋,人自為說,雖其推明隱奥為多,其間踳駁淆混,詿誤後生,盖亦不少。顧六經且如是,况百家乎?子長實録也,劉子元黜其煩;孟堅鉅筆也,劉貢父刋其誤;子京俊才也,劉器之病其略。頋史氏且如是,况雑述乎?然則有人于此品藻其是非,覼縷(注:委曲詳述,極力刻劃。)其得失,使惑者有所釋,鬰者有所伸,學者有所適從,則其澤天下也不既厚矣乎!今百餘年,鴻生碩儒,前後踵相接,考其撰著,訇礚彪炳,今文古文,無代無之。惟于議論之學,殆為闕如。豈其時物文理相與為汙隆耶?其磊落之才,閎大之器,深識英眄,為世檦表者不常有耶?抑亦有其人遭世多故,不幸而無以振發之也?滹南先生學博而要,才大而雅,識明而逺,所謂雖無文王猶興者也,以為傳注六經之蠧也,以之作六絰辨;論孟聖賢之志也,以之作論孟辨;史所以信萬世,文所以飭治具,詩所以道情性,皆不可後也,各以之為辨。而又辨歴代君臣之事迹,條分區别,羙惡著見如粉墨然,非夫獨立當世,取古今天下之所共與者與諸人,能然乎哉。嗚呼,道之不明也久矣。凡以羣言揜之也,故卑者以陷,而髙者以行怪;拙者以惛,而巧者以徇。欲傳者如是,受之者又如是。尖纎之逞,而浮誕之夸,吾將見天下之人一趨于壊而巳耳。如先生之學,誠處之王公之貴,賴以範世填俗,其庶乎道復明于今日也。先生今已矣,後百年千年得一人焉,食先生之餘,廣先生之心,能使斯文之不墜,則雖百年、千年,吾知其為一日也。欒城李治引。
滹南遺老集引
予以剽竊之學,由白衣入翰林,當代鉅公如趙閑閑、楊禮部、滹南先生,皆士林儀表,人莫得見之,而一旦得侍几硯,渾源雷晞顔、良鄉王武升、河中李欽叔亦稱天下之選,而十年得遇從游。故予嘗自謂叨取科第未足為幸,而沗厠英游之末,兹所以為幸也歟。玉堂、東觀側耳髙論,日夕獲益實多,然爱予最深,誨予最切,愈乆愈親者,滹南先生一人而已。先生性聰敏,蚤嵗力學,以明經中乙科。自應奉文字至為直學士,主文盟幾三十年。出入經傳,手未嘗釋卷,為文不事雕篆,唯求當理,尤不善四六,其主名節,區别是非,古人不貸也。壬寅之春,先生歸自范陽,道順天,為予作數日留,以手書四帙見示,曰:吾平生頗好議論,嘗所雑著,往往為人竊去,今記憶止此,子其為我去取之。予再拜謝不敏。明年春,先生亡矣。越四年,其子恕見予于燕京,予盡以其書付之。又二年,稾城令董君彦明益以所蔵釐為四十五卷,與其丞趙君壽卿倡議,募工將鏤諸板以壽其傳,嘱爲引。予爲先生之學之大本諸天理,質諸人情,不爲孤僻崖異之論。如三老、三宥、五誅、七出之說,前賢不敢訾議,而先生斷之不疑。學者當于孔、孟而下求之不然,殆爲不知先生也。先生諱若虚,慵夫其自號云。嵗屠維作噩閏月初吉日後進東明王鶚斂袵書。
古之君子學博矣,猶以為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惟然。故博而非雜,乃其善學。经若史羣書論議記釋具存,而世有博雅之士潜心焉者,又詳説,將考覈而求其是。是殆前乎諸老先生所望乎來者之盛心,而余于滹南遺老集讀而知之者,以此所尊者经。而于傳記百氏弗盡信,見到處擺脱窠臼,而不依隨以為是非。以是談经與史,則詩文以下可知也。非其學之博而蘄乎辨之明疇克爾。嗚呼,中原文獻之邦,諸老而後百餘年未知隔宇宙有可慨者,滹南生乎其間,必有遺風餘澤之沾,丐者未冺,故所學論說源委則然。方將抄其會余意者,随可讀書附記同異,切磋究之。值風雪凍指,欲墜握筆。復已里興賢書院行且鏤梓,喜而為之識於帙之初。閼逢涒灘冬至日前,荆臺冷官彭應龍翼夫序。
滹南辨惑一書,初江左未之聞也。至元二十年,古滄王公時舉來丞是邦,出于行篋始得見之,興賢書院謄録刋行,迨今十年。其极為復翁所得,以字多差舛,恐誤讀者,欲得元本證之,而王公去此陞行臺監察御史,尋柄文廣東,宦轍無定。雖欲求之末由也。已既幸任廻,道過廬陵,吾州士夫以棠隂之舊候,迎公來就,乞校正出脱漏差錯字四百餘,公因得改的付局刋换。公又以元遺山中州集所載滹南古律詩僅二十萹,俾續卷末收書,君子幸加詳焉。大徳三年二月中和莭,雙桂書院王復翁謹書。
滹南遺老集目録
一卷
五經辨惑上
二卷
五經辨惑下
三卷
論語辨惑序總論
四卷
論語辨惑一
五卷
論語辨惑二
六卷
論語辨惑三
七卷
論語辨惑四
八卷
孟子辨惑
九卷
史記辨惑一採摭之誤
十卷
史記辨惑二採摭之誤
十一卷
史記辨惑三取舎不當
十二卷
史記辨惑四議論不當
十三卷
史記辨惑五文勢不相承接
十四卷
史記辨惑六姓名冗複
十五卷
史記辨惑七字語冗複
十六卷
史記辨惑八重叠載事
十七卷
史記辨惑九疑誤
十八卷
史記辨惑十用虚字多不安
十九卷
史記辨惑十一雜辨
二十卷
諸史辨惑上
二十一卷
諸史辨惑下
二十二卷
新唐書辨上
二十三卷
新唐書辨中
二十四卷
新唐書辨下
二十五卷
君事實辨上
二十六卷
君事實辨下
二十七卷
臣事實辨上
二十八卷
臣事實辨中
二十九卷
臣事實辨下
三十卷
議論辨惑
三十一卷
著述辨惑
三十二卷
雜辨
三十三卷
謬誤雜辨
三十四卷
文辨一序附
三十五卷
文辨二
三十六卷
文辨三
三十七卷
文辨四
三十八卷
詩話上
三十九卷
詩話中
四十卷
詩話下
四十一卷
雑文 詩附
揖翠軒賦 并序
瑞竹賦 并序
寕晋縣令吳君遺愛碑
真定縣令國公徳政碑
王氏先塋之碑
李仲和墓碣銘
故朝列大夫劉公墓碣銘
四十二卷
千户賈侯父墓銘
太一三代度師蕭公墓表
清虚大師侯公墓碣
贈昭毅大將軍髙公墓碣
四十三卷
進士彭子升墓誌
保義副尉趙公墓誌
焚驢誌
哀鴈詞
髙思誠詠白堂記
門山縣吏隱堂記
恒山堂記
四十四卷
鄜州龍興寺明極軒記
茅先生道院記
趙州齊參謀新修悟真庵記
答張仲傑書
道學發原序
揚子法言微旨序
送王士衡赴舉序
送吕鵬舉赴試序
送彭子升之任冀州序
四十五卷
祖唐臣愚庵序
復之純交説
移刺仲澤虚舟堂銘
四醉圖賛
林下四友贊
王士衡真贊
跋寳墨堂記
跋王進之墨本孝經
上周監察夫人生朝
貧士嘆
白髪嘆
題淵明歸去來圖
題趙内翰城南訪道圖
答鄭州辨禅師見戯代髙防禦
再到故園述懐
評東坡山谷四絶
評王子端四絶
題宫人圍碁圖
續附一卷
滹南遺老集卷之一 五經辨惑
1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詩所以羙仲山甫也。疏云:既能明曉善惡,又能辨知是非,以此明哲,擇安去危,而保全其身無有禍敗。其説甚為明白,盖人之所以陷于禍敗以至失身者,由其愚暗妄行不知理義故耳。然世之學者皆認為逺害自全之意,凡以剛直諫諍不容于時者,輒持此説以律之。嗚呼,山甫以忠臣遇明主,一篇所頌無非建功立事以自効于公家者,且此語之下,以夙夜匪以事一人繼之,何嘗有逺害自全之意哉。予嘗深推之,盖中庸有云: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黙足以容。而引此詩為証,學者因之錯會耳,殊不知中庸所以引之者,總結上文而非專舉一句之義也。
2書·無逸言:祖甲知小人之依,享國長久。孔氏以為太甲 ,鄭氏以為帝甲,而疏從孔義。盖以因國語説殷事云:帝甲亂之,七代而殞。史記云:帝甲(淫)亂,殷道復衰也。且曰:太甲稱祖者,殷家亦祖其功,故爾子謂。此説未安也。按史記,祖甲,武丁之子,與太甲分明是兩人。周公所引自中宗、髙宗以及祖甲,而繼之曰自時厥後立王,生則逸其次第,不應為太甲。然國語、史記皆言其淫亂而致衰隕,周公奚取焉,是不然。書,聖經也。史傳出于雑説者也。周公去殷為近,知其事為詳;左氏、司馬遷為逺。其傳聞容有妄焉,與其變易姓名以遷就其事,寕舍史傳而從經可也。
3左氏立弑君之例,曰凡弑君稱君;君無道也稱臣,臣之罪也。杜注曰:稱君者唯書君名而稱國以弒言衆所共絶也;稱臣者謂書弑者之名以示來世終為不義。斯聖人之意乎?曰:非也。以臣弑君,豈復有例?稱臣為臣之罪,則稱君者非臣之罪乎;稱臣為不義,則稱君者果臣之罪乎?君非上聖,誰無失徳?使此説果行,皆可指爲無道而殺之矣。長奸䧺之志,生簒逆之階。禁其一而開其一,聖人之立教不如是也。論天下之事者,亦權其輕重而巳,人之無道,孰有大于弑君者?釋乎此而懲乎彼,是何輕重不倫,所得之不償所失也。孟子曰: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所貴乎春秋者,正名分,别嫌疑,爲亂臣賊子設耳。今乃妄生義例,以爲之資不亦垂乎。許悼公之卒也,經言世子止殺之,而三傳皆以爲進藥不嘗而已。信斯言也,其防于疑似者一何嚴耶。至于推刄之賊例,以一已之私而敢為大逆。天地之所不容,禽獸之所不忍者,乃或得以幸免而没其名。春秋人情之書也,若是之類可謂近于人情乎。自傳考之稱國者,未必無道;稱臣者豈皆有道?参差不齊,自相為戾者多矣。姑以一二明之。晋靈之不君,淫刑而厚斂,愎諫而賊賢,傳所載也兹不為無道乎,而經書趙盾之名何耶?楚靈之無厭,民怒而叛,從亂如歸,兹不為衆所絶乎。而經書公子比之名何耶?陳恒弑簡公,孔子沐浴而朝,請討者且曰民之不與者半,陳氏務施而結民心久矣。然而不與者半,則齊侯之惡未為衆所絶也,而稱國以殺又何耶?經書薛侯弑其君比,而左氏無傳。夫既稱國以弒薛侯之罪,安得畧而不載。使其無事可載,則孔子之例何為而發哉。宋昭之殞,傳言其無道矣。然荀林父伐宋而立文公,則曰以失所稱人。晋侯平宋而不討賊,則曰以無功不叙。杜注曰:昭公雖以無道見弑,而文公猶宜以弑君受討。君雖不君,臣不可不臣。所以督大教,盖其意亦有所不安者,故反覆自救如此。莒弑紀公,左氏謂公生太子僕,又生季佗,爱季佗而黜僕,且多行無禮于國,故僕因國人以弑之。公、穀于此意亦同左氏之例,而皆不著其事。啖助曰:弑君例懲暴君也。施于君臣猶恐害教,但慮暴君無所忌惮,不得已而立此義。豈有父為不道,子可致逆?聖人訓典,故當不然。遂削左氏之説,然終不以其例為非也。夫經於被弑之君皆書其名,初無不稱君之辨,葢稱字不可也,稱謚不可也,書其人而不以名繋之,則所稱者為誰耶。左氏徒見有時而不著臣之名,遂以有名者為稱臣,而無者為稱君,亦妄意耳。杜注求合其例,而有不得者皆遷就而為之説。至薛侯無傳,則亦漫曰無道而已。近代胡安國既不廢此例,而随事揣量,卒無定論,是皆不足據焉。或曰如子之説,則暴君無道,終不當懲乎?曰:此聖人不得已之變,而非所以為訓也。以湯、武之徳,對桀、紂之罪,然後可耳。易所以有革命之文,而孟子所以有天吏之論也,春秋之君罪不至于桀、紂,而為逆者皆亂臣賊子也。聖人顧肯于此為訓哉。書之稱湯、武,盖曰放桀伐紂,而孟子則以為聞誅一夫,而不聞弑君。使春秋果有意焉。其文自當有别。夫既均稱為君而加之以弑,豈得以一失臣名而生此義例哉。然則何為有時而不稱臣,曰:吾不敢必也。意者文之脱誤耳,不然則實出于衆意,而不可以一人當之也。要之,既曰弑君則罪有所歸矣。一人弑之,罪在一人;衆弑之,則罪在衆,不容有輕重于其間也。王通曰:三傳作而春秋散。歐陽子亦譏學者不從聖人,而從三子。君子之學,亦求夫義理之安而巳。聖人之所必無也,傳為經作,而經不為傳作,信傳而誣經,其陋儒巳矣。
4左氏稱頴考叔純孝,爱其母施及荘公,得詩人錫類之義。予謂舍肉遺母,特以發荘公之問而為入言之機耳。而遽謂之純孝,何也。豈考叔素行别有可見者耶。抑觀其為人謀者如此,足以知其孝于親也耶。不然譽之太過矣。
5晉欒盈之誅羊舌虎與馮。虎,叔向弟也。左氏曰:初叔向之母妬叔虎之母羙而不使,其子皆諫其母。其母曰:深山大澤實生龍蛇,彼羙余懼其生龍蛇以禍女,女敝族也。國多大寵不仁,人間之不亦難乎。余何爱焉。使往視寝,生叔虎,羙而有勇力。欒懐子嬖之,故羊舌之族及于難。竊謂此母之言無謂也。深山大澤則固生龍蛇矣,而羙婦必生惡子,豈決定之理耶?殆偶中耳。使其言果當而知慮果及于此,則可謂之賢,而不可謂之妬。寔出于妬,則言雖有騐,亦非其情而不足稱矣。左氏既以為妬,而又若著其賢者,何也?
6師曠對晋侯曰: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匱神之祀,百姓絶望,社稷無主,將安用之。陸氏釋音云夲或作之祀,誤也。竊詳文勢恐未必誤,而所謂困民之主者,乃復可疑。盖上言神之主,民之望,下言百姓絶望,社稷無主,字皆相應,不宜于此猶以主字属民,且主豈可言困,或者其生字也歟。
7汲冡書云伊尹放太甲而自立,太甲潜出殺之,而復立伊尹子伊渉、伊奮。杜元凱特附于左傳之末而為之説,曰:左氏稱伊尹放太甲而相之卒無怨色。然則太甲雖見放,還殺伊尹,而猶以其子為相也。與尚書所記乖異。不知老叟之伏生或致昏忘,將此古書亦當時雑記,未足以取審也。謂其初有益于左氏,故録之。嗚呼,伊尹聖人,其大義貫乎天地,詩、書載之,孔、孟論之,昭如日星,有不可誣者。世之小人往往以私意量之,妄生訾毁,而此説為尤甚。然亦何能奪古今之正論哉。元凱姑欲發明左氏,因遂取之,而反疑聖人之經,亦巳陋矣。案左傳之文,初無太甲殺伊尹立其子之意,而元凱云爾者,盖傳文乃祁奚救叔向之辭,而叔向之囚,本為叔虎所累,且上文云鯀殛而禹興,下云管蔡為戮周公右王,故為此附會,以求合親属不相及之義。抑不思祁奚止取其不以嫌隙廢公道而巳,誼湏比類之親。然則元凱于此不獨誣經,而其于左氏亦所謂欲益而反弊也。
8左氏春秋傳但云左氏而不著其名,世皆以為邱明。初未有疑之者。劉歆謂其好惡與聖人同,而杜預亦稱親受經于仲尼。獨唐啖助言别有左氏。其説曰:左氏觧義多謬,其書出于孔氏門人,且論語所引,率前世人若老彭、伯夷等類,非同時而言。左邱明耻之,邱亦恥之。邱明盖如史佚遲任者,後世便謂左氏為邱明,非也。張横渠、程伊川雖未能必左氏之為誰,然亦不主邱明以為莫考也。盖不以助說為過,而宋子京譏其鑿,劉器之笑其怪,然則果孰是乎。曰:啖子之論無害也。然亦未免于畏其名。論事者顧是非何如耳,豈可以人而移之?聖賢之言,一是非也;芻蕘之言,一是非也。盍亦獨論左傳之是非而已,其主名不必究也。自今觀之,乖戾甚多,使其果出于邱明,可遂以為是乎。劉歆之徒惑于論語之所稱,乃謂好惡與聖人同,既以為同時而親見之,乃謂受經于仲尼,是皆妄意之言也。盖論語稱之者,特所恥両端耳。安知餘事之盡然,而所謂親受者,又何所據也。孔子之于人取其一節而稱之者,不知其幾人而可皆以為聖人之徒耶。且邱明親見,孰與其弟子門人,彼弟子門人,日承訓誨,然往往得其言,而不得其所以言。邱明何人哉?使親受其經,豈能盡得聖人之旨哉。然則劉歆之見,固無異于兒童。啖助析辨其失可矣,而必云别左氏,則其意亦以邱明之賢,不應至是耳。故曰未免于畏其名也。
9春秋·桓公十四年,春正月,公会鄭伯于曹無氷。夏五,鄭伯使其弟語來盟。秋八月壬申,御廩災。上書春正月,下書秋八月,而中云夏五,其脱月字不論可知,而公羊云:夏五者何為聞焉爾。嗚呼,髙之觧經類以私意穿鑿,詭異百端,曽無忌惮。顧乃于此著疑以示重慎,豈不可笑哉。榖梁云夏五,傳疑也。此亦非是。孔子固嘗以闕文語人,豈有特著一書以為大典,乃猥存此等而不辨者,况又非所可疑乎,只是後來脱之耳。
10春秋襄公二十九年,宋灾伯姬卒。公羊傳曰:宋灾,伯姬存焉。有司復曰:火至矣,請出。伯姬曰:不可,吾聞之也婦人夜出不見傅母不下堂。傅至矣,母未至也,逮乎火而死。穀梁、左氏其説畧同。公、榖皆以為夫子賢之。予謂伯姬知禮,而不知禮似賢而近于愚,其志可哀,而其事不可法也。夫授受不親,男女之正,而嫂溺者必援之以手。事有不幸,而莫能兩全,亦權其輕重而處之耳。婦無傅母,宵不下堂者,所以别嫌疑,防淫慝,平居無事之時可也。火至而避,初非失莭之汚,就使旁無一人,亦非不禁。况左右有司之重,足以自明,獨不能權其輕重,而必守此區區之文乎。予是以哀伯姬之愚,而鄙公、榖之陋也。左氏譏伯姬女而不婦,以為女待人而婦義事。予謂當此之時,雖女亦得以從宜,豈獨婦哉。嗚呼,夫子中庸之教,朗如白日,坦于夷塗,而世每以矯拂難行,不近人情為竒節,不亦異乎。(此段当有意)
11曲禮云:天子有后、有夫人、有世婦、有嬪、有妻、有妾。公侯有夫人、有世婦、有妻、有妾。又云天子之妃曰后,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婦人,庶人曰妻。夫妻者,所以對夫嫡配之總稱也。婦人者所以對男子女子之總稱也。初無貴賤尊卑之别。今乃以妻列于后、夫人等下而别為一號,專指婦人為士之配。然則天子之后,公侯夫人軰,不謂之妻乎。非士之配者不謂之婦人乎。鄭注内則云妻之言,齊也;以禮見問得與夫敵,體也。孔氏引之以為彼是判合齊體者,此言齊者以進御于王時,暫有齊同之義,穿鑿可笑如此。
12檀弓云:子上之母死而不丧。門人問諸子思曰:子之先君子丧出母乎?曰:然。子之不使白也,丧之何也。子思曰:吾先君子無所失道,道隆則從而隆,道汚則從而汚。伋則安能為伋也,妻者是為白也。母不為伋也,妻者是不為白也。母孔氏之不丧出母,自子思始。世言孔氏三世出妻,此所謂先君子者,只是伯魚,而疏義以為夫子。其説牽合,盖不定取。或問子思之處此何如曰非也。夫婦之義雖絶,而母子之恩不廢,此聖人忠厚之教也。意者彼于其婦怒之至深,故為是忿激之詞,而不顧耳。不然道之失得其責在誰,而自處其汚以變世守之禮乎?此不可以為法也。
13檀弓云:子路有姊之丧,可以除之矣而弗除。孔子問之。子路曰:吾寡兄弟而弗忍也。孔子曰:先王制禮,行道之人皆弗忍也。予嘗怪其文不順,家語則云:行道之人皆弗忍,先王制禮,過之者俯而就之,不及者企而及之。文乃順焉。檀弓又云:南宮敬叔反,必載寳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貨也丧,不如速貧之愈也。常病其事不詳。家語則云:敬叔以富得罪于定公,奔衛,衛侯請復之,載其寳以朝。夫子聞之,曰:若是,其貨也不如速貧之,愈富而不好禮,殃也,敬叔以富丧矣,而又弗改,吾懼其有後患也。事乃詳焉。經傳之間可以互相發明者多矣。是故聞見貴乎博也。
滹南遺老集卷之二 五經辨惑
1孔子言:丧欲速貧,死欲速朽。曽子信之,有若疑之,子游証之,更相辨明而其理乃定。有若之賢似過于曾子,要皆以孔子為凖,而非其所自見也。使孟子處之,當不如此。盖君子之道人情而已。丧而遂欲速貧,死而遂欲速朽,非人情也。不近人情,便非君子之道。
2檀弓云:穆伯之丧,敬姜晝哭;文伯之丧,晝夜哭。孔子曰:知禮矣。鄭氏曰:丧夫不夜哭,嫌思情性也。坊記亦有寡婦不夜哭之文,注又曰嫌思人道也。予謂哀戚之至,無暇避嫌。先王制禮亦必不委曲至此,特出于漢儒之私意耳。又云文伯之丧,敬姜據其牀而不哭,曰吾有斯子也,吾以將爲賢人也。今及其死也,朋友諸臣未有出涕者,而内人皆行哭失聲,斯子也,必多曠于禮矣。夫予謂朋友諸臣未有出涕者,是或文伯之無取;至于妻妾行哭,此則人情之常義所當然者,豈所以卜其賢否哉。母子天属也,一有所恨而遂忘其哀,亦太忍而不慈矣。又何足爲賢而録之,且前既言文伯之喪,敬姜晝夜哭,而又此說,非自相反覆耶。
3鄭氏釋三老五更之義,曰:三老、五更各一人,皆年老更事致仕者也。名以三五者,取象三辰五星天,所因以照明天下。其說甚陋,以更爲更(星),誤字既已不安,而三五之稱,又不知從何而知爲星辰也。古人命名定不如此。及注樂記,則曰:三老、五更言之皆老人,更知三徳五事者。孔頴達見其矛盾,則從而為之説,曰:其義相包。夫以一經一事,一人觧之而自立,二義可乎?宋均注孝經,援神契曰:三老知天地之事者,五更知五行之更代者。劉原父云:天地之事當作天地人事,此又以三才五行當之也。臆説呶呶,孰知真是。蔡邕謂“更”當為“叟”,盖長老之稱字,與更相似,書者遂誤為更耳。嫂字女傍,叟今亦為更,以是知應為叟。又以三為三人,五為五人,此最近于人情。故裴松之稱其有四,而穎達以非,鄭義不取,何獨言鄭氏之専也。漢官儀曰:三老、五更,皆取有首妻男女全具者無謂之,甚尤為可笑。抑此皆不足辨也。盖經旨迂誕,自非先王之禮耳。天子之尊賢,至于師之盡矣。優其禮貌,厚其禄賜,有謀則就,而不敢召。唐、虞三代不過如是而巳,何至躬親侍膳,袒而割牲,執醤而饋,執爵而酳,著冕持干而舞乎。稷契、臯陶、伊尹、傅説、太公、周召之徒,不聞有當此禮者,餘復何人而可以當之哉。雖委巷之談不至是矣。説者又謂以父兄飬之,所以示天下孝悌。嗚呼,親其親,長其長,孝悌者旌之,不然者懲之,可以教天下矣。耆老縱賢要亦臣子,而以父兄事之,不亦悖乎。盖漢儒集禮雑取異説,以亂聖人之經。時君世主好名而輕信,則或勉強而一行。然見于史者纔三數人,豈非為下者慙怍而不能,安為上者矯拂而不可久耶。胡致堂徒怪其行之者寡傷,古道難復,而不知此等寔非可行之事也。三樵林東獨鄙其說,以爲漢儒撰出而不之取,正與愚意暗同。然千載之間而能知其非者唯一見此人,則夫特達不惑之士,世豈易得哉。
4或問:禮記三宥制刑之說何如。曰:先王之法亦求其實而已。哀矜審慎則有之。至于當罪無疑而必有三宥焉,以爲有司當執法,而人主貴收恩。此後世之虚文,而非先王之正道也。成王命君陳曰。予曰辟爾惟勿辟,予曰宥爾惟勿宥。惟厥中斯則得其正道矣。
5文王世子萹既言文王為世子朝王季之法。繼言武王夢帝與九齡周公撻伯禽之事,而終之曰文王之為世子也。既言凡學世子及學士必時之法,繼以釋奠養老之事,而終之曰教世子。既言三王教世子之法,繼以周公踐阼之事,而終之曰周公踐阼。此三語者其于文,勢為贅,恐亦如子貢問樂之類,而鄭氏皆云題上事,吾所不曉也。
6文王世子云:武王夢帝與九齡。文王曰:我百,爾九十。吾與爾三焉。鄭注謂文王以勤憂損壽,武王以逸樂延年,紕繆之甚,固不必辨。孔氏既知天定之数不可增減,而云文王言與女三者,示其傳基業于武王,欲使武王承其所傳之業,乃教戒之義訓非自然之理,審如此言則帝與之数復何以説。盖不知經文詭誕,自不足信也。
7禮器云:禮之近于人情者,非其至者也。此最害禮。夫聖人制禮,未甞不出于人情而曰近之者,非其至是,豈君子之言耶。
8内則曰:聘則為妻,奔則為妾。夫次室而下皆妾也,非專指奔者而言,使奔而為嫡,遂不謂之妻乎。彼所謂天子、諸侯之妾,亦皆出于奔者乎。鄭氏曰:妾之言接也,聞彼有禮走而往焉,以得接見于君子。予謂女之奔人,直淫佚耳。亦鑚穴踰墻之類,豈因有禮而往,亦豈君子之所當接者哉。
9樂記末章:子貢與師乙問答聲歌之義,而終之曰:子貢問樂。此必重出,或有闕文。而鄭氏曰上下同羙之也。大是繆説,無足信焉。
10三代損益不同,制度名物容有差殊。然漢儒所記,遂事事分别,雖道徳理義萬世不可易者,亦或以為異,尚而偏勝,不亦過乎。如忠敬質文之説,前人既有辨其非者矣。至表記云:夏道先賞而後罸,殷人先罸而後賞,周之賞罸用爵列。讀之令人失笑。夫賞罸之用,視乎功罪而巳,先後輕重皆以類相從。而謂夏必先賞而後罸,殷必先罸而後賞,周之賞罸惟以官爵尊卑爲差,雖三尺之童亦知其甚繆,而學者信之以爲先王之法,聖人之經。悲夫,至于尊而不親,親而不尊等說,皆不足取也。(好)
11喪服之制,親疎轻重固有等差。至其哭主于哀則一而已。而記禮者曰斬衰之哭,往而不反;齊衰之哭,若往而反;大功之哭,三曲而偯;小功緦麻,哀容可也。注云:三曲者,一舉聲而三折也;偯聲,餘從容也。哭母而降父一等,已爲可笑。至大功而下,又有曲折從容之度。是與教歌謳無異,豈復有哀耶。甚矣漢儒之怪也。
12禮小功不税,而曾子譏之,吾以爲是。孔氏皆丧出母,而子思變之。吾以爲非禮者,人情而已矣。
13東萊云:周禮者,古帝王之舊典。禮經也始于上古,而成于周,故曰周禮。予謂此書迂濶煩凟,不可施之于世,謂之周禮已自不可信,又可謂古帝王之典乎。
14孝經稱君子事君,將順其羙。夫人主有善,因而誘引成就之,所謂將順也。北齊常山王演數諫文宣王,晞止之,曰:一旦禍出理外,將柰殿下家業,何乞且將順日慎一日。太宗嘗責宇文士及之佞,對曰:南衙諸臣面折廷諍,陛下不得舉手臣,若不少有將順,雖貴為天子亦何聊此。乃為阿谀而巳,豈孝經之義哉。
15孔子誅少正卯事,誰所傳乎?其始見于荀卿之書,而吕氏春秋、劉向説苑、家語、史記皆取而載之。作王制者亦依倣其意者,著爲必殺之令。後世遂信以爲聖人之大莭,而不復疑。以予觀之,殆妄焉耳。刑者,君子之所慎,不淂巳而後用者。罪不至于當死,其敢以意殺之乎。故曰:與其殺不辜,寕失不經;殺一不辜,雖得天下而不爲。此聖賢相傳以爲忠厚之至者,若乃誣其疑似,發其隱伏,逆詐以爲明,徑行以爲果,按之無迹,加之無名,而曰:吾以懲奸雄而防禍亂,是則申、商、曹、馬隂賊殘忍之術,而君子不貴也。昔者四凶天下之所同患,而帝尭亦固知之矣,然卒不誅;逮舜之世,而後有流竄放殛之事,猶不盡置之死,盖古人之重殺如此。少正卯,魯之聞人,自子貢不就其罪,就如孔子之說,亦何遽至于當死。而乃一朝無故而尸諸朝天下,其能無議,而孔子之心亦豈得安乎?夫夘兼五者之惡,借或可除,而曰有一于人皆所不免,然則世之被戮者不勝其衆矣。尹諧、潘正之属不見于經傳,姑置無論。如管蔡王室之親,敢爲叛逆罪,孰大于是者?而夘與之同罸,無乃不倫乎?至于華士尤非其比,韓非曰:華士自言不臣天子,不友諸侯,耕而食,掘而飲,無求于人,不仕而事力。太公聞之,曰:不臣天子是望不得而臣也;不友諸侯是望不得而使也;無求于人不仕而事力是望不得以賞罸勸禁也,遂執而殺之。信斯言也,則華士特介潔之流,雖非中行,詎可殺之。王肅惟知韓子之不足憑,而不知荀卿所傳亦自無稽也。東坡蘇氏曰:此叟自知命薄,必不久在相位,故及其未去發之,苟少遲疑巳為卯所圖矣。夫君子循理而行,不可則止,寕人負我,母我負人。使夘誠當死,自有常刑,豈必如仇敵相軋,以先舉為得計哉。蘇氏常以晋武不殺劉元海,明皇不殺安禄山為盛徳事,其論甚髙,可為萬世法。顧復有此説,何耶?嗚呼,士生千載之後,不獲親見聖人,是真偽無從而質之,則亦求乎義理之安,而合乎人情之常而巳。自三傳而下,託聖賢以駕已説者,何可勝数?盖不足盡信焉。三山林少頴,近代之名儒也。其于孔氏兵萊人,墮三都等皆排之而不取,且曰:説者徒謂聖人嘗用于魯,必當有功,故欲以是加其羙而不知反汚辱之,可謂切中陋學之病矣。誅卯之事亦此類也哉。荀卿又曰:有父子訟者,孔子同狴執之,三月不别。其父請正,孔子舍之,季孫不説,孔子為言教化,不至不當遂民之意,幾三百語。永嘉葉氏曰:少正夘之誅,果于察姦,非先王之正刑不治,父子訟以待其心之自回。所謂正刑也,竊亦以為不然。考諸論語,孔子之告子張不教而殺謂之虐,曾子之戒陽膚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荀卿之説,推此意而為之耳。方之誅卯固若近厚,至其過正,而非人情則一也。審可罪也,當即刑之;審可恕也,當諭而遣之,并執其父三月不别,至于請止而後赦,吾不知彼之請止,果其心之回耶。抑不勝囚縶之苦而求脱也,使彼心不回而终莫之請,孔子將何以處之?且教化不至,非一日之故也。上未可責其遽行,下未可望其遽服,而况有罪者?皆持此説以貸之,則小人得以藉口而益輕犯法矣。病痛發于身,而藥投石,委之不治,曰是攝養之不至也。夫攝養不至,則信有罪矣而已。發之疾亦安得不治乎?盖論語云不教而殺者,謂其先務之不知,而專事其末耳。非以刑為可廢也。哀矜而勿喜者,恐其以察慧為能,而幸于殺人耳,非謂遂不治其罪也。荀卿因此設過正之事,以驚世俗,以為衆疑于無罪者,而遽誅之;疑于必殺者而卒赦之。操縱無常,開闔不測,此孔子所以異于凡人者,而不知聖人正不如是也。
16家語載孔子之言,曰:婦有七出、三不去。七出謂不順父母者,無子者,淫僻者,嫉妬者,惡疾者,多口舌者,竊盗者;三不出謂有所取無所歸也,與共更三年之喪也,先貧賤而後富貴也。後世本之以為律令,雖犯七出而有三不去之名者,亦不得出。斯果孔子意乎?曰:非也。惡疾無子出于不幸,而非其罪,自不當出。若乃失莭而淫僻、不孝而違父母,是則罪之大者,雖有不去之名,亦安得存之。至于嫉妬、口舌之類,量其輕重而處之可也。又曰:女有五不取,謂逆家子,亂家子,世有刑人子,有惡疾子,喪父長子。此亦非也。君子之娶婦,固有所擇,而此五者固在所疑,然不至皆可棄也。今立言而使之勿取,是絶物也。聖無絶物之法。
17左傳:椘子將死,属群臣以窀穸之事。窀穸二字從穴無疑,其為塜壙之稱也,而杜氏以為長夜。晏子之論陳氏,曰:民人疾痛而燠休,之燠休云者,亦温煦安息之意耳,而杜氏以為痛念之聲,未曉其説也。
18衛獻公復國,大夫逆于門者頷之而巳。頷盖微點首之貌,而注以為揺頭,誤矣。
19左傳定公五年,三月于越入吴。注以於為發聲。竊謂經語發聲之體,此字不安,闕疑可也。
20楚子圍蕭還無社,號申叔展。叔展曰:有麥麴乎?曰:無。有山鞠窮乎?曰:無。河魚腹疾奈何?曰:目于眢井而極之;若為茅經哭井則已。明日蕭潰。申叔視其井則茅經存焉,號而出之。杜氏以茅經哭井為叔展教無社。以文勢觀之,殆是無社教叔展也。
21曲禮云:若夫生如尸,立如齋。若夫云者,止是語辭,而注云若欲為文。夫行道之人皆弗忌也。行道猶言行路耳。孟子所謂行道之人弗受,陳軫所謂行道之人盡知之是也。而注以為行仁義。至于君子不盡人之歡,不竭人之忠,則曰歡謂飲食,忠謂衣服之物。吾不知歡何以爲飲食,而忠何以爲衣服之物也。鄭氏之謬妄如此。
22禮記有閒傳,其義未詳。鄭氏云記喪服之間,輕重所宜,此特以經文意之耳。一間字如何包許意,
23史記·吳世家云:子胥將死,曰:抉吾眼,置之吳東門,以觀越之滅吳。此特一時忿詞而已。而吕氏春秋言:夫差實抉其目,著之門,殆未可信。揚子論子胥曰:諫吳不式不能去,卒眼之。注引史記為説。予謂眼之絶不成語,或者字之訛也歟。若果用此事,則正當引吕氏春秋耳。
滹南遺老集卷之三
論語辨惑序
觧論語者,不知其幾家。義畧偹矣,然舊説多失之不及,而新説每傷于太過。夫聖人之意或不盡于言,亦不外乎言也。不盡于言而執其言以求之,宜其失之不及也;不外乎言而離其言以求之,宜其傷于太過也。盍亦揆以人情而約之中道乎?甞謂宋儒之議論不為無功,而亦不能無罪焉。彼其推明心術之微,剖析義利之辨,而斟酌時中之。權委曲疏通,多先儒之所未到,斯固有功矣。至于消息過深,揄揚過侈,以為句句必涵飬氣象,而事事皆関造化,將以尊聖人而不免反累名;為排異端而實流于其中,亦豈為無罪也哉?至于謝顯道、張子韶之徒,迂談浮夸,往往令人發笑。噫,其甚矣。永嘉葉氏曰:今世學者以性為不可不言,命為不可不知。凡六經、孔子之書,無不牽合其論,而上下其詞,精深微妙,茫然不可測識,而聖賢之寔猶未著也。昔人之淺,不求之于心也;今世之妙,不止之于心也。不求于心、不止于心,皆非所以至聖賢者。可謂切中其病矣。晦庵刪取衆説,最號簡當,然尚有不安及未盡者。竊不自揆嘗以所見正其失,而補其遺,凡若干章,非敢以傳世也。姑為吾家童蒙之訓云。
總論
觧論語者有三過焉:過于深也;過于髙也;過于厚也。聖人之言亦人情而巳。是以明白而易知中庸而可。乆學者求之太過,則其論雖羙,而要為失其寔,亦何貴乎此哉。夫子之言性與天道。子貢自謂其不得聞,而宋儒皆以為實聞之;問死問鬼神,夫子不以告子路,而宋儒皆以為實告之。鄉黨所載,乃聖人言動之,常無意義者多矣。而或謂與春秋相表裏,終篇唐、舜、禹、湯之事,寂寥殘缺,殆有闕文,不當强觧;而或謂聖學所傳,所以著明二十篇之大旨。若是之類,皆過于深者也。聖人雖無名利之心,然常就名利以誘人,使之由人欲而識天理,故雖中下之人皆可企而及,兹其所以為教之周也。如曰:不患莫巳知,求為可知也。此正就名而使之求寔耳。而謝顯道曰:是猶有求知之意,非聖人之至論。子張學干禄,夫子為言得禄之道,此正就利而使之思義耳。而張九成曰:聖人之門,無為人謀求利之説,禄之為義,自足而已。寗武子邦無道則愚。夫子以為不可及。楊龜山曰:有知愚之名,則非行其所無事;言不可及,則過乎中道矣。蘧伯玉邦無道則卷而懐之,夫子以為君子。而張南軒曰:此猶有卷懷之意,未及乎潜龍之隐見,果聖人之旨乎?若是之類,皆過于髙者也。凡人有好則有惡,有喜則有怒,有譽則有毁,聖人亦何以異哉。而學者一以春風和氣期之凡,忿疾譏斥之辭,必周遮護諱而為之説。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邱者焉,不如邱之好學也。此盖篤實教人,欲其知所勉耳。而衛瓘以焉字属下句,意謂聖人不敢以不學待天下也。此正繆戾,而世或喜之。子曰: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巳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巳。人故有晚而改莭者,亦槩觀之,亦可見其終身矣。而蘇東坡皆疑,其有為而言,子貢問當時從政者,夫子比之斗筲而不数,盖師弟之間商評之語,何害于徳?而張九成極論以為自稱之辭,至于杖叩原壌,呼之為賊。此其鄙棄無復可疑。而范純夫猶有因其才而教誨之。若是之類,皆過于厚者也。知此三者,而聖人之實著矣。
滹南遺老集卷之四 論語辨惑一
1曽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疏義以為三次,而晦菴所謂稱三事,殊不同。昔有人自言:一日三點檢。程氏聞之曰:可哀也哉。其餘時勾當甚事,葢傚三省之説,錯了意。謂君子之學造次不忘,則不待旋加省也。舊説順於本文,而新説有功于學者,姑兩存之。
2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南軒曰:非謂行此數事而後學文也,以是為本而以餘力學文耳。説甚佳。
3子夏曰:賢賢易色,至吾必謂之學矣。舊疏云:此章論生知美行,雖學亦不是過。吴氏曰:子夏之意善矣,然其弊將至於廢學。南軒曰:非謂不待夫學也,欲使務其本耳,不曰不學,而曰未學,意有涵蓄矣。其説皆非。盖此本言巳學,非未學也。亦曰觀其行,足以卜其學而巳。韓退之嘗云:茍行事適其宜,出言得其要,雖不吾面,吾將信其富于文學也。意與此同。劉正叟曰:其人既能此等之事,而自言未學,吾必謂之學。葢此等非學不能也,是為得之。晦菴曰:人之為學,大要不過欲為。是四者而巳,故如是之人,雖或以為未嘗學,我必謂之巳學意,亦無異然。云不過四者,則失之狹。葢四者行之大也,舉四者則餘可知矣。
4學則不固。舊説以固為蔽,而新説曰:固,堅也,不能敦重則學亦不能堅。以語法律之,舊説為長。
5母友不如巳者。東坡曰:世之陋者,樂以不巳若者為友,則自足而日損,故以此戒之。是謂不以辭害意,如必勝巳而後友,則勝巳者亦不與吾友矣。其説甚佳。林少頴乃通上句為義,曰忠信不與巳同者不與為友。此正疑其害意而為之遷就也。
6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夫可改者不待三年,不可改者雖終身不可改。學者数能辨之。然其為説過正者何多也。東坡曰:君子之丧親,常若見之,雖欲變之,而其道無由。是之謂無改父之道。葉少藴曰:古者凡言三年之丧,素冠刺不能三年,是也。當以三年無改為句,終三年之間而不變,其在丧之意,則於事父之道可謂之孝。胡寅曰:於之為言,依近慕思之意也。執三年之丧,而依近慕思不少變馬(焉),可謂孝矣,非指父道而言。三説之曲,不辨可知。鄭厚則疑其有為言之,而弟子不善記。歐公直謂出於妄傳,而非夫子之云。此亦過也。游定夫曰:三年無改者,言在所當改而可以未改者耳。南軒曰:此言其常也,若非道之,甚不待三年斯盡之矣。葢聖人固有决定之論,亦有姑言大體,而不盡其變者,非止比事也。學者一概用之,而不能以意逆志,故常蔽而不通者。昔牟融、鮑昱援引此義以遂漢明之非,幾累孝章之初政。而近代小人復有持繼述之說,以誤天下者。豈不誣經詭聖人之甚哉。
7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東坡曰:易稱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凡有思者皆邪也,而無思則土木也。何能使有思而無邪,無思而非土木乎。此孔子之所盡心也,作詩者未必有意于是。孔子取其有會於吾心者耳。孔子之于詩有斷章之取也。如必以是説施之於詩,則彼所謂無斁無疆者,當何以説之。此近時學者之蔽也。予論蘇子此論流於釋氏,恐非聖人之本旨。楊亀山曰書,曰思,曰睿(丨作聖)。孔子曰:君子有九思,思可以作聖。而君子於貌言視聼必有思焉,而謂有思皆邪可乎?詩三百出于國史,未能不思而得,然皆止乎禮義,則所謂無邪也。其説當矣。且孔子論詩,而其以本語蔽之,則所取者固詩人之意也。彼之意未必然而吾以為然,果孔子之心乎?抑蘇氏之鑿也。巳自為鑿而反病時學之不通,亦過矣。
8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惟其疾之憂。舊説以為疾病之外,不可妄為非法,貽憂于父母。或曰:父母愛子之心,唯恐其有疾。人子體此而以父母之心為心,則凡所以守其身者無不謹,亦可以為孝。予謂從新説則文順,從舊説則意完。然皆有益於教,當並存之。
9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曰視,曰觀,曰察,文之變耳。晦庵曰:觀詳於視,察又詳扵觀,此幾王氏之鑿矣。雖若有理然,聖人之意恐不若是。
11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晦菴載周氏之說,曰:行之於未言之前,言之於既行之後。觧者雖多,無近於此。
12子曰: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疏云:此是真知當矣。又曰:若其知之,反隱曰不知,及不知而言我知,皆非也。上句何必如此觧。伊川曰:以爲不知而求之,則當知之,故云是知也。推而演之,亦似有理。然聖人語下本不及此,則未免爲曲說。晦菴曰:雖或不能盡知,而無自欺之蔽,亦不害其爲知,意巳足矣。而復曰由此而求,有必知之理,此又流於程氏之曲,而不覺也。謝顯道曰:當知者不可不知,如死生之説、鬼神之情状是也。不可知者不必知,如千歳之逺、六合之外是也。倘能識别於此,則可謂知所存心矣,亦可謂能充是非之心矣。故云是知誕妄之甚,不足論也。
13子張學干禄,孔子告之以慎言行。東坡曰:子張學干禄,將以自售也。孔子言禄在其中,教之以不求而自至者也。其説甚佳。
14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舊説以為任正人,廢邪枉。而程氏之徒多作事之枉直,此亦可通。然夫子答樊遲知人之説,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而子夏證之以舜、湯、伊、臯,不仁者逺,則舊説是矣。(当读原文)
15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孔子言三代相因損益可知者。此專指禮而云爾。馬融以所因,為三綱五常,所損益為文質三統,殆是妄説,而朱氏取之,盖未當也。
16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晦菴曰:季氏以大夫而僣用天子之樂,此事尚忍為之,則何事不可忍為。或曰忍,容忍也。葢深疾之之辭,予謂前説為優。
17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晦菴曰:記者序於八佾、雍徹之後,疑其為僣禮樂者發此,殊有理,勝於泛論者矣。
18子入太廟,毎事問。釋者曰:籩豆之事,有司存焉。時王之制或損或益,聖人容有不知,故不得不問。雖知亦問,敬慎之至也。予謂此説皆通,然亦止是初入一次耳。若毎如此,則為而不情矣。
19宰我對哀公問社。孔子聞之,曰:成事不説,遂事不諌,既往不咎。觧者莫能通。張九成以為微言隐語,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訓詁。唯當時哀公、宰我、孔子知之,此却本分。
20儀封人曰:天将以夫子為木鐸,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二子可謂深知聖人者矣。而記者不著其姓名,殆為闕典也。
21子謂韶盡善而武不然。古今論者皆曰:唐、舜揖讓,湯、武征誅,所以優劣不同。世之淺丈夫遂敢以湯、武為非,至有詆毁而幾乎罵者,甚矣其無知也。予甞論之,唐、舜、湯、武皆古聖人而其所行皆天理。初無優劣之殊,質之五經、論、孟,亦未嘗有不足於湯、武之意。直後人所見者小耳,以常道觀之,以臣伐君,與夫授國他人,而廢其子,均為不順,自不得巳之變而論之,則唐、舜之傳賢;湯、武之除害,無非公天下之大義也。故夫論湯、武之事者,亦决其果是與非而巳。是則爲義,非則爲賊,豈特優劣之分哉。然則湯何爲而慙,武何爲而未盡善?曰:湯之慙憂後世也,亂臣賊子無湯之志而襲其跡者,得以爲口實,是則湯之所病也。何嘗以桀爲不可伐哉?武未盡善,此謂傳其樂者耳。伊川曰:說者以征誅不及揖譲,跡固不及。然其聲音、莭奏,亦有未善者。樂記曰:有司失其傳也。若非有司失其傳,則武王之志荒矣。孔子自衛反魯,然後樂正,乃知未正之前,不能無錯亂者。此説是矣,而復以其跡為不及,葢亦未脱于流俗之見邪。
22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説者雖多皆莫能通。予謂貧與賤當云以其道得之,不字非衍則誤也,若夷齊求仁,雖至餓死而不辭,非以道得貧賤而不去乎?夫至而富貴不必言不處;生而貧賤亦安得去此。所云者,葢儻来而可以避就者耳。故有以道不以道之辨焉。若謂聖人之經不當變易以就巳意,則寕闕之,而勿講。要不可隨文而强説也。
23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注疏以為不聞世之有道,其説甚繆。程氏曰:人不可以不知道,夕死可者,是不虚生也。斯為得之。東坡云:未聞道者,得丧之際,未嘗不失其本心,而况死生乎。子由亦云:一日聞道,雖死可以不亂。所謂過于深者也。
24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南軒曰:不得其欲則怨,謂怨出於巳也。伊川曰:利於巳必害於人,所以多怨,謂怨出於人也。二者皆通,但未知聖人之旨果安在耳。至王補之乃云:不獨巳多怨乎,人人亦多怨乎?巳是則過矣。
25夫子以一貫之道語曾子,曾子然之而不疑。門人問焉,則曰忠恕而巳。說者遂以忠恕爲貫道之實。嗚呼,忠恕固修身之要,要之只是兩端,何足貫夫子之道乎。東坡曰:一以貫之者,難言也,雖孔子莫能名之,故曾子唯而不問,知其不容言也。雖然論其近似,使門人庶幾知之,不亦可乎?曰:非門人之所及也,非其所及而告之,則眩而失其真矣。然則盍亦告之,以非其可及乎?曰:不可。門人將自鄙其所得,而勞心于其所不及,思而不學,去道益逺。故告之以忠恕。此曾子之妙也。子由進策曰:盡天下萬物之理,而制其所當處,是之謂一,然則一者所以主宰衆善,使之不過者耳。夫子又嘗語子貢矣,曰:予非多學,一以貫之。何晏曰:善有元,事有會,天下殊塗而同歸,百慮而一致。知其元則衆善舉,可謂近之矣。及至此章,乃置而不論,葢亦惑于忠恕之語。故與或者又言彼是論學,此是論道,是亦不然,其實一理耳。近觀論語集義、楊龜山、周氏、游氏皆以忠恕為姑應門人之語,則疑此者不獨東坡也。予故從之。或謂曽子所見實在於此,猶仁者謂之仁,智者謂之智而巳。以中庸所載,違道不逺之言,凖之亦似有理,然而决非夫子之一也。尹彦明曰:孔子於曽子不待其問而告之,曾子亦深喻曰,唯至于子貢不足以知之,故先發多學之問,果以為然,又復疑其不然而請焉。雖聞夫子之言,猶不能如曽子之唯也;子貢之學不及曾子如此。范純夫亦云:先攻子貢之失而後告以至要。洪邁破其説,曰:二子皆孔門髙弟也,其聞言而唯與夫聞,而不復問,皆以黙悟于言意之表矣。先儒所以卑子貢者為其先,然夫子多學之旨耳,是殆不然。方聞聖言如是,遽應曰否,非弟子所以敬師之道,故對曰然。而繼之以非與之請,豈為不能知乎。予謂洪氏之論深盡人情,故表而出之。程明道曰: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忠者體,恕者用。伊川曰:維天之命,於穆不巳,忠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恕也。謝氏曰:忠譬則川流不息,恕譬則萬物散殊。夫聖人之道,誠髙逺而洪深。至于忠恕之義,人亦易辨矣,而諸公張大之如是,盖其意必欲極一貫之妙故耳,恐未必然。
26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又曰:南容三復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孔子果因何事而妻容也。曰:凡為女擇配,取其相當,非止一端,恐未可以此等斷聖人之意也。弟子徒謂聖人之妻人必不茍,然故於諸處認之而附會耳。宋儒釋三復白圭之義,曰:有意慎言,所以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祸,葢遷就其事。云孔子以子妻公冶長,而兄子妻南容。或謂南容之賢差愈於公冶長,聖人所以避嫌。程氏破其説甚當。林少頴云其所以相接而成文者,葢弟子見其事相類,故從而録之。本無異議,使聖人於此而有公私之辨,是則漢之第五倫矣。其論尤佳。
滹南遺老集卷之五 論語辨惑二
1宰予晝寝,夫子有朽木糞土之喻,且曰始也聼人之言,則信其行,今因予而改之。舊説以為廢墮于學。嗚呼,一晝寝之適,雖聖人不免焉。且夫學之勤惰,行之真偽,何足以卜之。而夫子怒之至是乎,葢其惰也,非止於一朝,而夫子之怒亦有素矣。特因是而發耳,不然則予之耽寝日以為常,記者語簡而不盡其詳,亦不可知。荆公曰:宰予之大罪在于行不頋言,則晝寝之過為不足責。東坡曰:晝居于内,非有疾不可。予盖好内而懐安者,皆求之大過也。其餘説者,尚多迂陋。益甚無足辨焉。
2始吾於人此一章而再稱子曰。胡氏疑其衍文,或非一日之言。予謂以語法觀之,只是一章,其為衍文無疑也。家語載夫子之言,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斯果夫子之言乎?曰:非也。好事者因論語而附會爲之耳。夫子所謂,始吾于人,聼其言而信其行,今也聼其言而觀其行,因予改之者,特一時忿怒之辭,非謂平居。一聼人言遂信其行也,天下之人行不副言者多矣。使夫子隨聼而遽信之,所失者豈特宰予邪。言猶可也。至于以貌取人,雖愚夫知其不可,而謂聖人爲之乎。夫子之於人,好惡必察,毁譽必試,賜之辨,師之堂堂,曽不足以欺之。顔子之愚,猶必退省其私而後信,何獨於宰予、子羽而鹵莽如是哉。吾固疑非夫子之言也。
3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夫子以為非爾所及。范純夫曰:君子修其在已者,其在人者,不可必也。已欲無加諸人易,使人無加于已難,巳所不欲勿施於人,則無加于人矣。而欲人無加于巳,雖聖人不能也。顔子之行犯而不挍則巳矣,豈能使人無犯乎?其説甚好,然注疏本如此。程氏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吾亦欲無加諸人,仁也;施諸已而不願,亦勿施於人,恕也。恕或能勉之,仁則非子貢所及。强生穿鑿,殊無謂也。晦菴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者,我亦不欲以此加人,却只是已所不欲勿施於人巳。也字爲者字,於文爲悖矣。又云此仁者之事,故非子貢所及。予謂如彼之說,亦只是恕,何足爲仁乎?林少頴曰:此正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意。然此以爲非所及,而彼則曰終身可行者,葢自謂能之則不許,甘於不能則告之,乃聖人抑揚之意,皆是曲説無足取焉。
4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其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考諸論語、六經,夫子實罕言之。故雖髙弟有不得聞者,葢自漢以来學者莫敢輕議,而近代諸公皆以為聞,而歎羙之辭,或又曰聖人之文章,句句字字無非性與天道者,吾不知其果何所見也。歐陽子嘗謂聖人不窮性為言,或雖言而不究。學者當力修人事之寔,而性命非其所急,此於名教不為無功,而衆共嗤黜以為不知,道髙論既興,末流日甚,中才庸質例以上達,自期章句之未知,己指六經為糟粕。談玄説妙,聼者茫然,而律其所行,顛倒錯繆者十八九,此亦何用于世哉。愚謂歐陽子不失為通儒,而是説譊譊者未必無罪于聖門也。嗚呼,度徳量力,切問而近思,孔、孟之教人必始于此。後生小子盍亦少安寕失之,固無涉于妄寕處,其卑而不至于僣焉,則善矣。
5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夫人之行事,固不厭其思。至于畏慎太過,則亦不必也。文子其太過也與,故聖人以中道約之,以為如是亦足而已。近代李邦直獨得此意。鄭氏曰賢而寡過,不必三思。蘇氏曰:再愈於一,而况三乎。程氏曰:再則定,三則私意起。其説皆偏,而程氏尤甚。思至于三何遽為私意邪?程子又以文子使晉求喪之禮為證。按文子至晉而果遭之,則正得思之力也,何過之有?葢事有不必再思,亦有不止於三思者,初無定論也。吕岱戒諸葛恪曰:世方多難,子毎事必十思。恪曰: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夫子曰再斯可矣,今君令恪十思,明恪之劣也。岱無以荅。時咸謂之失言。夫以元遜之流,而剛狠自用,卒至於殺身,則吕君之戒,固未爲失。然而無荅者,豈以彼既自護其短,故不復與之辨與。抑亦膠於夫子之言,而未能以意逆志也。
6夫子以微生髙爲不直。孔氏曰用意委曲,非爲直人。東坡曰:髙古之過直人也,乞醯以應求,非孔子之所謂不直而髙,平日之所謂不直也。凡人情之所安者,皆髙之所不可至。其重違人之求,而乞以與之,雖髙不免。此之謂不繼,孔子因其不繼而譏之耳。無垢曰直謂直情徑行也,髙殷勤委曲以徇人情,如此孰謂其徑行而不恤乎。夫子葢美之也。嗚呼,從孔氏則幾于狷介而不通。蘇、張之論髙矣,而於文勢訓義又爲不順,是三者猶未安也。謝顯道云:周濟急難,何害爲直?然在當時,其設心恐不若是。夫子親見其事,故語止于此,而意已達矣。今未可以乞醯認為不直。林少穎云:是必髙不謂之乞諸隣而與故也。二説與鄙意暗同。夫人求于我,我適無而隣,幸有公乞而明與之,隣不為病而求者之望備焉。兩不相傷,聖人將為之而安有不直之譏。意者竊取諸隣而名為已有,紿其人而為惠耳。偽而不真,故聖人惡之。晦菴譏其掠羙市恩,葢得之矣。
7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或訓焉為何,而属之下句。廐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或讀不為否,而属之上句。意謂聖人至謙,必不肯言人之莫。已若聖人至仁,必不至賤畜而無所恤也。義理之是,非姑置勿論。且道世之為文者,有如此語法乎。故凡觧經,其論雖髙,而於文勢語法不順者,亦未可遽從,况未髙乎。
8夫子以顔氏簟瓢陋巷不改,其樂為賢。周濓溪每令學者尋仲尼、顔子樂處,所樂何事。夫樂天知命,而胸中有道義之味,則外物不能累矣,豈必有所指哉。今乃如衲子下句曰什麽是受用,吾門中何事此等語。吕與叔詩云:學如元凱方成癖,文似相如反類俳。獨立孔門無一事,輸他顔子得心齋。一時好事者争諷誦之。予按論語、中庸、繫辭所載,葢夫子之於顔氏,博之以文,約之以禮,使欲罷不能,而彼其所從事者,皆遷善改過,服膺克已之寔。若乃隳支體黜,聡明心齋坐忘等語,此出於荘周之徒。而吾黨引之以為美談,誣先賢而惑後學,其風殆不可長也。
9子謂子夏曰:女爲君子儒,無爲小人儒,均是儒也。而有君子、小人之辨,葢其心術不謹,趨向一差,則要利盗名,文姦濟惡,皆學之力也。末流或至叛聖人,害天下而不顧,非小人而何。程氏曰:君子儒爲已,小人儒爲人。王平甫、張南軒亦同。荆公曰:君子一以貫之,小人尚雜博。王補之亦同。沈道原曰:君子者,楊雄所謂大知,而小人則所謂小知也。范純夫曰:君子學其内,小人徇其外。君子所治者本,小人所治者末。劉原甫曰:君子將行之,小人將言之。謝顯道曰:君子志於義,小人志於利。尹材曰:君子通其理,小人誦其数。皆不足以盡之。吕東萊曰:小人者非險賤不正之謂也,果險險不正安得謂之儒。葢如言必信,行必果之類,予謂不然。儒者所業之名耳,豈以行為小人遂不謂之儒乎。夫小人之稱有二,而指細民者不與焉。其曰硜硜小人,小人樊湏。從其小體為小人之類,此謂所見淺狹,對大人而言者耳。自餘以對君子者,皆險賤不正之属也。游、夏之在聖門,文學雖勝而行寔未醇,則夫子以是警之,葢不為過。
10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伊川曰:三月天道小變之節,言其乆也,過此則聖人矣。子由曰:性之必仁,如水之必清,火之必明,然方土之未去也,水必有泥;薪之未盡也,火必有煙土,去則水清;薪盡則火明,人而不仁,物有以害之也。物之害,既盡心一而不雜,未嘗不仁也。若顔子者,性亦治矣。而土未盡去,薪未盡化,力有所未逮也。故能三月不違,而未能終身。東坡云:夫子黙而察之,閲三月之久,而造次顛沛,無一不出於仁。是以知其終身弗畔也。予以東坡為當。設使顔子有時而違仁,亦必因事而發,如所謂日月至焉者,豈有恰限三月輙一次。違之之理,若云三月之後,不復可保,則何足為顔子。
11澹臺滅明,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嘗至宰室。程氏曰:由徑者謂踐田疇之類也。使小道便於往来,由之何害。予亦謂誠意苟通,不必因公事,而後可見滅明。狷介之士,不足為通。方子遊特取其所長而巳。王子微云大道甚夷,而民好徑。徑者,邪也。所行不由正道者,皆徑也。此論太髙,恐非其實。史記稱滅明状貌甚惡。孔子以為材薄,既已受業,退而脩行,明施乎諸侯。孔子聞之,曰:吾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而家語乃曰:子羽有君子之容,而行不勝其貌。故孔子有是言。又曰滅明有君子之姿,孔子嘗以容貌望其才,其才不克,孔子之望何其相反邪。以論語証之,史記為近。
12宰我問井有仁焉之説。舊説以為仁者必濟人于患難,聞有仁人墮井,將自投下從而出之。世儒多取。林少穎謂仁當作人,而伊川曰仁者好仁,不避患難。雖告之以赴井為仁,亦將從之。予謂從舊注則仁字不安,從伊川則逝字難説。此當兩存之。要之伊下闕
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記曰武王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豈以武王行事而不以文王之心爲心。文王素所不欲者,而一旦爲之,豈誣稱文王之志哉。葢孔子之所稱者,勢可以取而不忍爲也。武王之卒伐者,義至于盡而不容已也。學者拘于世俗之見,而不知聖賢公天下之大義,豈足與語此哉。
13子罕言利一章,說者雖多,皆牽强不通。予謂利者,聖人之所不言;仁者,聖人之所常言。所罕言者,唯命耳然,而云爾者。予不觧也,姑闕之。
14子貢曰:有羙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夫子荅以待賈。南軒曰:待賈者,循乎天理。求善賈,則心已先動矣。其説甚好,此便是義、利之分。
15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含晝夜。注疏以為嘆時事之不留,古今多取此意。程氏曰:此道體也。天運而不已,日往則月來,寒往則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窮,皆與道為體運乎,晝夜未嘗巳也。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純亦不已。自漢以来,儒者皆不識此意。予謂孔子指水而云,其所寓意未可曉也。諸子之言亦俱説得去,然安知其果然哉。程氏之論,雖有益學者,要為出于臆度,而遂謂自漢以来,無識之者何其自信之篤邪,葢未敢從。
16子畏於匡。沈道原曰:君子畏乎在我者,不畏其在天者,不能窮理盡性而取禍,此則在我者,君子所當畏也。既以窮理盡性矣,雖有一朝之患,君子不患矣。然則孔子何為畏匡也?曰:此記者之云耳,猶言作易者,其有憂患乎?以文王與紂之事也。夫窮理盡性,然後能作易,何憂患之有?故匡人之圍一事觀之,則為可畏;以理考之,則非聖人之所畏也。其説甚佳。
17未可與權與,唐棣之華詩。舊説以為一章,謂唐棣之華,偏然反,而復合權道,亦先反常,而後至于大順。李清臣辨之曰:權之為名,猶物之在權,能不失其輕重而已。其於道之大經,葢未嘗戾,而人倫之大經,未嘗亂也。公羊氏始有反經之説焉。孔子言可與立,未可與權。既已句斷,而别舉逸詩之文。彼作詩者因兄弟之乖離,而喻之以唐棣。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逺之有。葢云兄弟之不親,由已之友悌不至耳,意謂詩人失辭,所以刪而不取。而釋者附之于權,以符公羊之説,豈不妄哉。此論為勝。觧詩之義,雖未敢必,而其為兩章者,决無疑也。晦菴不知詩之所指,止當闕之,而云上二句本無意義,但以興起下句,則當矣。程氏曰:自漢以下,更無人識權字,此言亦太峻矣。唐徳宗還自興元,欲因迎扈軍威,使人代李楚琳,陸贄諫曰:若此,則事同脅執議者。或謂之權臣,窃未喻其理。權之為義,取類權衡。易一帥而虧萬乗之義,得一方而結四海之疑,乃是重其所輕,而輕其所重,謂之權也,不亦反乎。以反道為權,任数為智,君上行之必失衆,臣下用之必陷身,歴代所以多喪亂而長姦邪由此誤也。觀宣公之論,豈可謂自漢以下無識權字者邪。
18鄉黨一篇,皆聖人起居飲食之常,而弟子私記之。雖左右周旋,莫不中禮節。然亦有本無意義者,而學者求之太過。如車中不内顧不疾,言不親指,食不語,寝不言之類,此止是端荘重厚耳。不撤薑食,不得其醬不食,止是性之所嗜耳。至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饐而餲,魚餒肉敗,色惡臭惡者不食,凡人皆然,何必孔子。東坡以為雜記曲禮,非獨孔子之事,皆置不説。此固太甚。然如張九成輩,妄為誇誕,務以張大聖人,而不知其非實。至謂與春秋相表裏,其不近人情,亦豈足盡信哉。
19晦菴釋不得其醤不食,曰:惡其不備也。予稱君子食無求飽。又以士恥,惡衣食為不足議。夫豈以一物不備而不食哉。彼事事必求義理,則宜其陋之至是也。
20晦菴觧食不語,寝不言,云,荅述曰語,自言曰言,此何可分而妄為注釋,只是變文耳。
21康子饋藥,拜而受之,曰:丘未達不敢甞。楊氏曰:不敢嘗,慎疾也;必告之,直也。予謂人以善意饋藥,而告之以疑,不敢嘗,凡人交際皆知其不可,况孔子之于康子乎?且使饋藥無廹使面嘗之理,何必以此語忤之,當是退而謂人之辭,記者簡其文,故一曰字而足耳。
22孔子廐焚而不問馬。葢其已見,故不必問。初豈有深意哉。特弟子私疑而記之耳。後人因其記之遂妄意而為之説。本不湏著此三字,鄭氏以為貴人賤畜而然。夫君子之待畜固輕于人,然不應無情如此。張子韶之說,美矣。至舉敝帷不棄等語,以發明忠厚之心,亦所謂矯枉過正。
23不疾言,不親指,孔子在車時,其端重固如此。而說者以爲恐惑人不知此事,有何惑人者,若曲禮所謂登城不指,城上不呼,則有此理矣。
滹南遺老集卷之六 論語辨惑三
1顔淵死,顔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椁,孔子不許。東坡曰:古者行禮,視其所有而已,遇其有則脱驂于舊館人,及其無不捨車于顔淵。胡氏曰:葬可以無椁,驂可以脫而復求,大夫不可,徒行命車不可,以與人而鬻諸市,且為所識窮乏者得我,而勉强以副其意,非誠心與直道也。君子之用財,頋義可否,豈獨視有無而巳哉。予謂胡氏之論,若勝于東坡。然喪具稱其家貲,而不以死傷生。古之道也,雖于父母且然,况卑幼者乎?以子之椁而奪師之車,其不量彼,已不識重輕亦甚矣。在禮意人情,自當拒之,何必如胡氏之辨析哉。味夫子才,不才之言,吾不徒行之語,其責誚于路者可見矣。若夫脫驂之賻,則我周之也。我自周之,何所不可。
2子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問死。則曰:未知生,焉知死。葢以子路不能切問近思,以盡人事之寔,而妄意幽逺,寔拒而不告也。而宋儒之説,曰:人鬼之情,同死生之理一。知事人,則知事鬼;知生則知死矣。不告者,乃所以深告之。其論信美,但恐聖人言下初不及此意,而子路分上,亦不應設此機也。
3子曰:由之瑟,奚為于邱之門,門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説者以為因孔子之言,而不敬子路,故孔子復以此觧之。夫子路之為人,門人知之亦熟矣。鼓瑟一事,雖夫子所不取,亦未為大過也,而遽不敬焉,何好惡之輕乎?盖其所以不敬者,不獨在此也。當是兩章。
4柴也愚,参也魯,師也辟,由也喭。吴氏曰:此章之首,脱子曰二字。或疑下章子曰字,當移于此,通為一章,詳其文勢,大似有理。或併移回賜事,亦可也。
5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訒。横渠曰:司馬牛多言而躁,就其人之材而言之,便曰其言也訒。告仲弓又别,告顔子又别,樊遲最其下者,故告之以愛人。楊龜山曰:司馬牛問仁,而告以其言也訒,則曰斯謂之仁巳乎。問君子而告之以不憂不懼,則曰斯謂之君子巳乎。此非切問近思者,其易于言可知矣。夫人不可易為之,則言之固宜訒也。游定夫曰:夫子荅樊遲,曰先難而後獲。荅司馬牛,曰其言也訒。皆未可言仁故也。三説甚得夫子本意。
6子夏告司馬牛以四海皆兄弟,姑以寛觧其憂云耳,非謂真如已之兄弟也。故胡氏以為意圎而語滯,晦菴亦云不得已之詞。讀者當以意逆志。而楊龜山遂曰:天下歸仁,非兄弟而何士,或以無兄弟為憂者,皆自私之過。然則塗人無非我親,而天属不足貴矣,而可乎。楊氏語録以郭子儀不問發父塚之盗,為能忘物我,傷義既甚,而今復有此論,豈非流入于異端,而不覺耶。林少頴曰:子夏之言,近于墨氏之兼爱意,則廣而言有病。又云子夏工于謀人,而拙于謀已,喪其子而喪其明,何不曰四海之内皆吾子也。予謂林氏既知病其言,則此言不必出。但云何不以寛牛之意,自寛則可矣。
7子貢問政,夫子荅以民信之。又曰:民無信不立。夫民信之者,為民所信也;民無信者,不為民信也。為政而至于不為民信,則號令日輕,紀綱日弛,賞不足勸,而罰不可懲,委靡頽堕,無事不能立矣。故寧去食而不可失信,盖理所必至,非徒立教之空言也。注疏甚明,固無以易。而晦菴過為曲説,夫三者初無先後,而曰兵食足而後吾之信可以孚于民。信于民者在我,而曰以民德而言,則信者民之所固有。不立者,國之事也,而曰民有以自立。其義迂囬,皆不足取。雖然此一信字,古今誤認者多矣,豈獨朱氏而巳哉。
8子曰:片言可以折獄者,由也;至必使無訟。此自三章不相干渉,但記者以類相附耳。尹材曰:子路言簡而中理,故片言可使罪人服。子路重然諾,恐不果踐言,故無宿諾。此說爲是。晦菴曰:子路忠信明决,而人信服之,故能以片言折獄,而所以取信于人者。自夫素無宿諾而飬之,過矣。夫然諾之信,豈所以服罪人者哉。林少頴曰:子路一聞,夫子見與之言,遂有驕恣之心,方且無宿夜,然諾不待明日,必條而行之,欲天下之人信也。孔子見其如此故,復抑之。盖三句只是一叚,與乗桴浮海、衣敝緼袍章同例,其說益迂,不足取也。所謂片言者,特甚之之詞。自當以意逆志,而晦菴遂云不待其詞之畢,過矣。
9樊遲問知,子曰:知人。樊遲未達,則繼之以舉直錯枉之言。子夏廣之,而及于舜、湯,舉伊、臯之效,此一叚皆論知人之智耳。與問仁之意,全不相関。故南軒觧能使枉者直,則曰知人之功用。如此觧不仁者,逺則曰此可見知人之爲大,文理甚明。而龜山、晦菴、無垢之徒,皆以爲兼仁智而言。其意含糊,了不可暁。豈以樊遲屡疑,子夏深嘆,且有逺不仁之說。故委曲求之,而至于是與。竊所不取。
10子貢問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母自辱焉。古今觧者,未嘗有異説。而張無垢曰:自者,由也。如自天祐之之自朋友之道,所以不終者,多由取辱之路以交之也。設数以鈐制,而不忠告之,取辱也。危言以控阨,而不以善道之,取辱也。制之于巳,然禁之于巳,發非所謂,不可則止,取辱也。平居探其所志,觀其所趨,倘有不善之萌,非道之念,則要之以禮,正之以義,所謂不可則止也。其迂謬可笑甚矣,而反以先儒為非,此亦過于厚,而不知君子之中道者。
11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致興喪者。子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幾近也。即下文不幾乎之幾耳,三字自為一句,一言得失何遽至于興喪,然亦有近之者,此意甚明,初無可疑。而晦菴乃訓曰:為期,未可以如此,而必期其效,無謂甚矣。
12子貢問當時從政者,子曰: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蘓氏曰:此有謂而言,不知其謂誰。子貢之問必有所指,不然從政之人非一,而舉以為斗筲,可乎?此論亦有理。張無垢乃曰:禮居是邦,不非其大夫,子貢正犯夫子之禁,故夫子自稱如此。予謂天子之過,庶人得以議之,而謂士不可非其大夫乎?此説盖出于孫卿,未必聖門之事,就使誠然,但不可昌言于衆耳。師弟之閒,真寔語話,何必周謹如是哉。
13子貢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晦菴曰:善者好之,而惡者不惡,必其有茍合之行;惡者惡之,而善者不好,必其無可取之實。其説是矣。東坡曰:此未足以為君子也。為問者言也,以為賢于問者而巳。君子之居鄉也,善者以勸不善者以恥,夫何惡之有?予謂此論雖髙,然善惡異類猶氷炭也。妬賢醜正,亦小人之天資,豈能盡以媿恥望之哉。使凡不善者皆知見善人而恥之,則世無小人矣。抑孔子之觀人,初不以此,若曰衆好之必察焉,衆惡之必察焉,則亦親求其實而巳,豈徒取决于鄉人之好惡哉。
14胡氏曰:憲問一篇,疑皆原憲所記。慵夫曰:論語本無萹名,今之篇亦不成義理,如學而、述而、子罕之類,是何等語。且章自爲指,不相附属,豈可以兩字冠之?此盖後儒以簡冊煩多,欲記習之,便因其科節以爲號。前輩既已辨之矣。胡氏徒見前章如原憲自稱者,遂謂一篇悉原憲所記,此臆度之說,豈可必哉。又疑里仁篇自吾道一貫至君子欲訥于言十章,出曾子門人;公冶長篇多出子貢之徒,益無所據,刪之可也。
15夫子不荅南宫适之問。説者不一:或謂明理而無所疑,故不荅;或謂嫌以禹、稷比已,故不荅;或謂禹、稷之有天下,止于躬稼,其言不盡,故不荅;或謂為善非以干禄而禄以天下,尤非學者所宜言,故不荅;或謂雖不形言,必有目擊首肯之意,是皆臆度,非必其真。張無垢曰:此章全在不荅處,聖人立論,坐見萬世之後,要不使有時而窮無力,非所以取天下也。然以有力而得之者,徳固宜其有天下也。而不得者亦多矣。是适言雖美,有時而窮也。夫子將言其非恐害名教,欲言其是,則其病猶适也。故將付之不荅而已,至其既出,而謂之尚徳君子者,盖稱其用心耳。此說為善,殊勝諸家也。
16或問子西於孔子,子曰:彼哉彼哉。鄭大夫公孫夏、椘令尹公子申皆字子西,馬注兩存之。東坡曰:或謂椘子西,非也。昭王之失國,微子西,椘不國矣。潁濵曰:公孫夏無是言者,非所以當問。此盖椘子西也。昭王欲用孔子,子西知孔子之賢,而疑其不利椘國,遂沮之,使聖人之功不見于世。世之不知孔子者衆矣,皆未甞疾。而獨于子西者,以其知我而疑我耳。予謂潁濵以公孫夏不足問,固似有理,其自為説亦未當也。夫子之論人,毁譽抑揚,一以至公,而無容心焉。今以沮巳而遂短之,是其言出于私怨也,聖人恐不如是。晦菴曰子西能讓椘國,立昭王,而改紀其政,亦賢大夫也。然昭王欲用孔子而子西止之,其後又召白公勝以致亂,則其人可知矣。此説頗安。雖然以子産、管晏而夫子不過稱其一節,子西之事業雖有可取,在聖人觀之,亦何足多道哉。恐不必深求其故也。
17子路問成人章。胡氏以今之成人者,何必然為子路之語。此盖惑于曰字耳。觀其文勢,殆不然也。
18前漢鄒陽為梁孝王説王長君云:魯哀姜薨于□□。子曰:法而不譎以為過也。顔師古曰:言齊人守法,而行不能用權,以免其死。予按:語稱桓公,正而不譎,盖縂言其行;事直而不詭,賢于晉文耳。鄒陽之説,殊為乖戾。然東坡引為證,而又以納辰嬴,實晉文之譎。其失愈甚。
19管仲不死子紏之難。孔子曰如其仁。程子曰桓公兄子紏弟仲私于所事,輔之以争國,非義也。桓公殺之,雖過,而子紏之死,寔當仲始。與之同謀,遂與之同死,可也。知輔之以争,為不義,自免以圖後功,亦可也。故聖人不責其死,而稱其功。而春秋書之亦曰:公伐齊納紏,不書子不當立也。齊小白入于齊,繫之齊,當有齊也。若使桓公弟子紏兄仲,所輔者,正桓奪其國而殺之,則仲之與桓不可同世之讐也。計其後功而與其事桓,聖人之言無乃害義之甚,啟萬世反覆不忠之亂乎。道學諸公,多主此説。然司馬遷、杜元凱皆以子紏為長,而諸子傳記言桓公殺兄者多。獨漢薄昭嘗稱桓公殺弟以反國,而韋昭注云子紏兄也,言弟者諱也。今宋儒遂以紏為弟,豈别有所從乎?若止以薄昭為據,則其説固未定也。左傳經槩云納子糾而公、榖之經不書子。夫三家所傳,原有得矣。今徒以順于巳意,遂獨是公、榖,則其説亦未定也。其言齊小白入于齊者,彼自是齊人耳,文勢固然,恐無他意,則其説又未定也。以未定之説,而断然自謂得聖人之旨,安能使後世必信哉。然則奈何曰不必論也,使子糾果何弟,則三尺之童皆知其不當争,管召固不必死,而子路之徒亦何所疑乎?盖家語亦載此事矣。孔子言之曰:管仲不死,子糾量輕重也。子糾未成君,管仲未成臣,家語浮誇,未必真出于聖人。然其義有可以發明乎此者,夫子糾、桓公皆襄公之庶弟,而非冢嫡,各因畏禍而出奔,當是之時,立者従之,亦唯國人之聼而巳。桓公以髙國之召,自莒先入,國人奉以為君,勃無異議,則齊既為桓公之有,子糾雖長而勢不得争,寔未成君也。管仲無必死之義,而有匡天下救生民之功。所慊者小,所成者大,孔子權其輕重而論之,故不以管仲為非仁,而亦不以召忽為不當死。邢氏疏義畧得之矣。如其云幾近之謂也,言亦可以為仁耳。注疏:晦菴以為誰如其仁,其于辭義俱為不順。南軒曰:夫子所以稱管仲者,皆仁之功也。問其仁而獨稱仁之功,則其淺深可知。只為子路疑其未仁,子貢疑其非仁,故舉其功以告之。若二子問管仲仁乎?則所以告之者,異矣。葢聖人抑揚之意,其説甚善。東坡曰:以管仲為仁,則召忽為不仁乎?曰量力而行之,度徳而處之,管仲不死仁也;召忽死之亦仁也。伍尚歸死于父孝也,伍員逃之亦孝也。時有大小耳。此論甚佳。子路、子貢以召忽為仁,管仲為非仁,孔子獨明管仲之事,而不論召忽,則召忽之為仁,可知矣。其言匹夫匹婦之諒,此自别指無名而徒死者耳。意不在召忽也,忽豈自經溝瀆之類哉。程子又言王魏當死建成,而不當事文皇,此猶不然。是時髙祖固在位也,建成未成君,而文皇之立,寔髙祖之命,則二子因難而死,固好不死而事文皇,亦可也。
20胡氏觧孔子請討陳恒事,云:春秋之義:殺君之賊,人得而討之。仲尼此舉先發後聞可也。嗚呼,此何等事,且孔子有何權而得擅發之邪。其紕繆可笑,亦已甚矣。
滹南遺老集卷之七 論語辨惑四
1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晦菴曰:恥者,不敢盡之意;過者,欲有餘之辭。盖以而字,故此生論耳。初若可喜,而義訓終不安,止當從舊。
2作者七人,雖不見主名,其文勢似與上文為一章,子曰字疑衍。
3君子固窮,當從注疏。伊川以爲固守其窮。好事者或取之,而寔不然。葢子路之意,止疑君子不當窮,而非論處窮也。夫子言固有窮時,但不若小人之濫耳。伊川之義,盖亦在其中,而遂以固字爲說,則過矣。
4子曰:由知徳者鮮矣。呼其名而告之,以謂人之能是者少耳,意在警子路,亦不可知。然其文勢則非直指之也,而說者皆云爲愠而發,過矣。且中間有告子貢多學一貫之章,則既已間斷,安得通爲一時之事哉。盖孔子世家亦載此而一貫語,上加“子貢作色”四字,所以生學者之疑。嗚呼,觧經不守其本文,而信傳記不根之説,亦見其好異喜鑿矣。
5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南軒曰:春秋之時,風俗雖不羙,然民無古今之異。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者,亦此民耳。所說甚好,然記者以此属于聖人無毁譽之下義,終齟齬。疑是両章而脱其“子曰”字。
6晦菴觧小不忍之義,曰:婦人之仁,匹夫之勇,皆是。夫慈爱而無斷,婦人之仁也;果敢而輕發,匹夫之勇也。二義不同,豈有一言而兼二義者哉。謂其俱通而並存之,則可矣。然君子未有以殘忍之忍教人者,雖王氏嘗有此訓,詳其文義,止從舊註為長。
7子謂民之于仁甚于水火。馬融曰:水火及仁,皆民所仰而生者,然蹈水火或時殺人,蹈仁未嘗殺人,所以仁為甚。王弼曰:民之逺于仁甚于水火,見有蹈水火者,未嘗見蹈仁者。邢氏疏兩存之,而近世諸儒多從融義。以文義觀之,弼說為是。
8子曰:當仁不讓于師。周式、楊傑以師為衆,張九成以讓為責,劉原父、吴元長則曰當仁而傳道,可以為人師,喈不近人情,不足取。程氏曰:為仁在巳,無與譲若善,名在外,不可不譲。恐夫子之意,亦不及此。唯晦菴云:言當勇往而必為,雖師亦無所讓,斯得之矣。葢此乃甚之之辭,非真語師對也,學者當以意逆之。
9天下有道,庶人不議,止當如舊說。而張九成以為窺議王室之意,至引髙觀見魏政不綱退結豪傑事,此過正之論也。
10夫子荅子張恭寛信敏惠章,晦菴載一李氏者之説,曰:此章及六言、六蔽、五羙、四惡之類,皆與前後文體大不相似。其言無謂不足信也。晦菴擇取衆説,頗為精簡,如此等事,何必録哉。
11東坡以患得之當,為患不得之。盖闕文也,余以為然。
12子以博奕賢于無所用心。晦菴載李氏之説,曰:非教人博奕也,以甚言無所用心之不可耳。可謂能以意逆志矣。楊氏曰:飽食逸居,無所用心,則放僻邪侈,將無所不為,故以是而係其心,豈不猶賢于已乎。南軒亦云:信如斯言,則是聖人真欲使人為之矣。苟其人了不用心,于他善將恃此以為足乎,甚非立教之本意,故不取。
13夫子聞子游絃歌一章,本無疑義。王補之曰:子與其徒戯,亦可乎?曰:戯者,人情之所不免,但不為虐而已。而謝上蔡曰:小國寡民而以治天下之道治之,真乃牛刀割雞耳。聖人之哂,固宜然,恐二三子疑之,因以務大忽小,故從而釋之。吕與叔亦云,辨之則愈惑,故自受以為戯。窃謂不然。夫使為上者知所以爱人為,下者知所以敬上,是道也,安往而可廢,而謂不當施之小國之間乎。彼其心止,以聖人不應有戯,是故妄生此論。林氏曰,聖人一話一言,無非教者,前言戯之,觀子游之對耳,武城之治達天下,可也。其説甚佳。
14孔子謂殷有三仁,而記者曰,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當紂之無道,三人者皆嘗諫争而不能救也。微子知其顛隮之不免,故遯于荒野而避之。二子不去,而一被囚,一見殺,皆出于不幸耳。而其爱君憂世、忠貞惻怛之誠,則三人之所同。故孔子俱稱其仁,初不在于去就之跡也。後人泥于記者之言,以為三人之所為不同者,各有深意。而孔子之所取,亦不過此,遂委曲而為之説。王氏曰:微子不去,無以存殷之祀;箕子不奴,無以貽天下之法;比干不死,無以示人臣之節。楊傑亦云:微子仁于其親,比干仁于其君,箕子仁于萬世。林少頴曰:去者,仁之清;奴者,仁之和;死者,仁之任。張無垢曰:比干之節易明,而箕子之仁難言,微子存商祀,其仁為大,故居二子之先。皆過論也。甚者又曰:紂無道而周有道,故微子去紂而歸周,以為親戚叛之,之證若然,乃名教之罪人,尚足言仁乎?洪範一書,誠為大典,然亦歸周之後,因武王之問而陳之耳。使其平居果有意于垂世則著之簡冊?足矣縦復不然未爲大過,而乃坐視國亡,佯狂苟免以俟興王而付此,恐仁者亦所不忍也。楊氏曰:三人者,各得其本心,故同謂之仁。范氏曰:三人者皆可以有天下,故均之曰仁。二說皆疎,而范氏尤甚也。
15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大勢則兩句相耦,細分則四者各爲用。東坡曰:博學而志不篤,則大而無成;泛問而逺思,則勞而無功。偏枯而不類矣,朱氏不必敗。
16子夏曰:君子信而後勞,其民信而後諫。尹氏曰:事上使下,皆以信為主,人之不信者,皆已之信不足以取信故也。晦菴亦云,事上使下,皆湏誠意,交孚而後可以有為王,紫微廣之曰,仰以事君,必先罄盡,忠赤深結主知,而使上見信;俯以臨民,必先誥誠,號令感化人情,而使下見信。下既見信,則以之役使,雖勞不怨;上既見信,則以之獻替無言。不従是道也,出于至誠而已。其説甚佳。盖此信字在我者之事耳,而世人多錯認了人臣畏罪而不言,輙以是借口,曰上不吾信也。或一諫不從,則奉身而去,自謂無愧于其心。嗚呼,彼亦常先盡其在我者乎。
17子夏曰大徳不踰閑,小徳出入可也。夫惟大徳之人,然後周旋中節而不踰閑,小徳則不能故乍出乍入而無定。尹氏曰:有一不善,是出入也。此説得之。曰:可云者,猶言中人之性可上可下耳,非可之謂也。舊疏曰:不責其偹。故曰:可。晦菴云:大徳小徳者,大莭小莭也。人當先立乎其大者,小者或未盡合理,亦無害,此則認為許可之可矣。夫細行不矜,終為大徳之累;跬歩必謹,猶憂其過舉也。而謂小節有時而踰閑,豈君子之訓哉。晦菴既已失之,而又載吴氏之説,以為此章不能無弊。噫,子夏本言小徳之無常,而學者乃以為語之病,亦已誣矣。吴氏者,何人也。賢賢易色章既云子夏之言,其弊將至于廢學,而于此復云子夏之過。斯人何其不幸也。
18子夏曰:君子之道,焉可誣也。穎濵古史論曰:善乎子夏之教人也,始于灑掃應對進退而不急于道,使來者自盡于學。曰:引月長而道自至。孔子曰:君子上逹,小人下逹。達之有上下,出乎其人,而非教之力也。今世之教者,聞道不明,而急于夸世,非性命道徳不出于口,雖禮樂刑政有所不言矣,而况于洒掃應對進退也哉。教人未必知,而學者未必信,矜為大言以相欺,天下之偽自是而起。此子夏之所誣也。蘓氏之言深切時病,予故表而出之。
19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舊説以仕優為優,間有餘力學,優為徳業。優長豈有一字而二義,不若皆訓為有餘力也。上蔡曰:學與仕一也。學優則仕亦優,仕優則學亦優,何必讀書,然後為學。無垢從而廣之,曰:仕之與學,皆以優游處為極耳。優游則見理明白,雖萬事紛紜,千古治亂,皆能灼知其所以然,而從容以應,故能起當今之弊壊,断千古之興亡。仕而如此,雖不挾策讀書,而天下之理已在此矣,豈非學乎?學而如此雖不涖官行法而天下之理已在此矣,豈非仕乎?此論甚新,人亦多喜之者。以予觀之,不唯于語法不順,而義亦未完也。夫學之優者,雖不涖官而施于德業,是亦為政,强名曰仕,猶或可也?不知仕之所以見理明白,灼知千古之治亂者,何從而得之。故有天資通敏暗合古人者,要不可恃之以為足也。而曰是亦為學,何必讀書,可乎?此説果行,則學有時而廢矣。予不得不辨。
20夫子言孟荘子之孝,以不改父之臣與政為難能。東坡曰:聞孟獻子之孝,不聞荘子也,遂疑為獻字之誤。夫聖人以為孝則固孝矣,而必求他証而後信,不亦過乎。鄧氏:獻子有賢徳,荘子未有聞焉,而能用其臣,守其政,其孝所以為難,此雖順于經,而未見所以難之義。南軒曰:父之臣與政果善,固當奉而行之,不幸而有悖于理,害于事者,則當察而更之,是乃致其誠、愛于親矣。荘子之不改意者,其政雖未盡善,而亦不致悖理害事之甚,故有取其不忍改也。盖善而不改,乃其當耳,不必稱難能;惡而不改,則是成父之惡,不可稱難能也。胡寅曰:荘子之繼世也,必其先臣,先政有不利于已者,他人不能不改,而荘子能之,是以稱其難。是二説者,可謂有理矣。而胡氏尤親切,學者其詳焉。
21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晦菴曰:卑下之處,衆流之所歸,不善之地,惡名之所聚,言人當常自警省,不可一置其身于不善之地,非謂紂無罪而虚被惡名也。其説甚佳。東坡以為子貢言此者,盖不許武王代紂之事。而張無垢亦稱其有恕紂之心,賢于孟子賊仁殘義之説,皆謬見也。子貢之意,在使人慎所居。而二子乃為恕紂而甚,武王不亦異乎。子貢雖惡稱人之惡者,亦何至湔洗桀、紂,以為忠厚哉。湯、武大義,聖人固有定論矣。今乃妄坐訾毁而為獨夫,是亦惑之甚也。
22尭曰:咨爾,舜至,公則説。東坡謂其襍取禹謨、湯誥、泰誓、武成之文而顛倒失次,不可復考。盖孔子之遺書,編簡絶亂,有不可知者,故置之不論,而道學諸公曲為義訓,以為聖人微言深旨。子(予)謂東坡之説為近人情,故從之。程氏曰:曰予小子履上當,脱一湯字。嗚呼,豈特此一字而已哉。
23孔子謂政當屏四惡,而其一曰出納之吝。謂之有司與暴虐賊同稱。夫當出則出,當納則納,自有道存,豈容或吝。葢非謂在君為不可,而有司亦不當耳。物,君之所命也,而有司掌之;出納,君之所命也,而有司奉之。豈有君不吝于上,而有司當吝于下乎?上下同心以歸于至當,三代之直道也。自世之鄙夫懼失陷而獲罪,求増羡以為能,是故習成此風而不能免。孔子所謂有司者,亦就其弊而言之耳。而王安石遂以屯膏吝嗇為臣道之正,其所見頋不鄙哉。以此談經,安得不戾。聖人以此為政,安得不害天下。
滹南遺老集卷之八 孟子辨惑
1孟子謂,説詩者不當以文害辭,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趙氏曰:欲使後人深求其意,以觧其文,不但施于説詩也。此最知言。盖孟子之言,随機立教不主故常,凡引人于善地而已,故雖委巷野人之所傳,苟可駕説以明道,皆所不擇其辭,勁其氣,勵其變,縦横而不測,盖急于救世而然。以孔子微言律之,若参差而不合,所以生學者之疑。誠能以意逆志而求之,如合符契矣。趙氏雖及知此,而不能善為發明,是以無大功于孟子。司馬君實著所疑十餘萹,盖淺近不足道也。蘓氏觧論語與孟子辨者八,其論差勝,自以去聖人不逺,及細味之,亦皆失其本旨。張九成最號深知者,而復不能盡,如論行仁政而王,王者之不作,曲為護諱,不敢正言,而猥曰:王者,王道也。此猶是鄭厚輩所見。至于對齊宣、湯武之問,辨任人食色之惑,皆置而不能措口。嗚呼,孟之意難明如此乎?
2伊川觧取傷亷,曰:如朋友之饋,是可取也;然巳能自足,則不可取之,便傷亷。予以為孟子之意,止謂于義,一何如耳,豈論已之有無哉。義所當取也,巳(己)雖有餘,取之何害;果不當取,雖其不足亦不可也。其説與傷惠,則曰:可以無與而與之,則卻于合者;無以與之,如博施濟衆,固聖人所欲也。然五十者方衣帛,七十者方食肉;如使四十者衣帛,五十者食肉,豈不更好。然力或不足,則當衣帛,食肉者反不足矣。所以傷惠。此又迂濶之甚也。孟子亦曰:與之不當,則將以為惠,而適害之耳。何勞曲説?嗚呼,明經如程氏亦可謂難得矣。然時有此等,故未能盡厭乎人心。
3仲尼不為已甚者。盖每事適中,皆無大過耳。或者見論語疾不仁之言,及孟子論泄栁叚干木事,亦有已甚字,遂專以此意觧之,失之拘矣。然已甚之事,在他人或有之,非所以論仲尼也。聖人于本分之外,無毫末之過,豈至于已甚而後不為乎。
4南軒觧久假而不歸,曰假之則非真有矣,而謂烏知其非有此闡幽以示人之意,盖五霸暫假而遽歸者也。使其假而能久,久而不歸,則必有非苟然者。孰曰非已有乎,盖有之者不係于假,而假于不歸耳。孟子斯言與人為善,而開其自新之道,所以待天下後世者,可謂宏裕矣。其説甚好。晦菴曰:假之終身而不知其非真。有又有云假之雖久,終非已物,陋哉斯言也。天下之人不能皆上性君子多方,教人要以趨于善而已,故利而行之,勉强而行之,皆在所取,以為成功,則一也。若如朱氏之言,自非堯、舜,舉皆徒勞而無益,誰復可進哉。方渠未成書時,甞有此義質于南軒,南軒答之如今所説,而卒從巳意,甚矣好髙而不通也。東坡曰假之與性,亦異矣。使孔子觀之不終日而决,何不知之有。嗚呼,孟子豈誠不能辨此乎。蘓氏幾于不觧事。
5孟子曰: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東坡曰:嫂溺援之,亦禮也,與李泰伯之説同。夫孟子云此,固正禮,然有時而從權耳,豈謂權即非禮乎?二子可謂以辭害志矣。
6子産以乗輿濟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為政。夫橋梁之政,野人皆知之。曽謂子産而不及知乎此,必有司之不職。或偶圯壈而子産適見,因以救一時之急,豈專以此為惠。而孟子亦豈誠譏子産哉。盖世有不知本末,如移民移粟、遺衣遺食之徒,故借其事以為戒耳。東坡遂以孟子為失;張子韶既知其出于一時,而復求子産之病,以寔孟子之言,是皆非也。
7東坡以孔子去食存信之義,破孟子禮輕食色重之論,以為使從其説,則禮之亡無日矣。張九成亦疑其非而置之不説。予謂不然。子貢以去取為决,故孔子以去取决之,任人以輕重相明,故孟子以輕重明之,其勢然耳。使任人之問,如子貢之問,則孟子之所答亦將如孔子之所答矣。孟子之言未可瑕疵,南軒頗見其旨,但辭不能達耳。
8孟子語人,每言性善,此止謂人之資稟皆可使為君子。盖誘掖之教,而蘓氏曰:孟子有見于性,而離于善,善非性也。使性而可以謂之善,則亦可以謂之惡。其説近於釋氏之無善惡,辨則辨矣,而非孟子之意也。
9吕東萊曰:以君子之言借小人之口發之,則天下見其邪而不見其正;以小人之言借君子之口發之,則天下見其正而不見其邪,是故大誥之篇入于王莽之筆,則爲奸說;陽虎之語編于孟子之書,則爲格言。非變其言也,氣變則言随之變也。慵夫曰:以論似髙而寔非也,言之邪正,顧人何如豈氣所能變哉。莽之文奸固不待辨,而陽虎之語人皆疑焉。夫陽虎志于爲富而不在仁,故以仁之害富者言之;孟子志于爲仁而不在富,故以富之害仁者言之。陽虎若曰爲仁則不得致富,故爲富者不暇顧仁;孟子若曰爲富則必致賊仁,故爲仁者不當務富。此其所以異耳。先儒曰:言有可採,不以人廢,誤矣。虎之口豈有善言哉。至于仁富不能兩立,則理勢之固然者。故孟子舉之以爲滕文厚斂之戒。
10自反而不縮,雖褐寛博,吾不惴焉。不字爲衍,不然則誤耳。此甚明白,而釋者依違不辨,何也?
11孟子必有事焉而勿忘之說,或以心字属上句,或以属下句。予以文勢觀之,語皆不安,中間或有脱誤,未可為断然之説也。
12章子出妻,屏子終身不養,此止是畜養之養,若所謂女子小人為難養者,而注疏、晦菴皆云不使養巳,即是奉養之意,當作去聲讀,非也。
13吕東萊策問進士:孟子論孔子集大成之説,云譬之金玉,則智始而聖終;譬之巧力,則聖至而智中。以智為尚,則害前説;以聖為尚,則害後説。此雖一時科舉之文,實有可疑。學者不得不辨也。以予觀之,當云:智譬則力,聖譬則巧,後説字誤耳。
14孟子對齊宣聞誅一夫,紂未聞弑君也。而説者疑焉,予以為警時君之語耳。(不能通)
滹南遺老集卷之九 史記辨惑一 採摭之誤辨上
1詩頌言古帝命武湯。又曰武王載斾。謂之武者,詩人之所加也。殷紀乃云湯曰吾甚,武號曰武王,聖人决無此語。
2燕世家云:民人思召公之政,懐棠樹不敢伐。賛又云:甘棠且思之,况其人乎。謂之愛棠樹,則可云懷與思,不可也。
3尚書堯典帝曰:疇咨若時,登庸放齊,曰胤子朱啟明。帝曰:疇咨若予采,驩兠曰:共工方鳩僝功。帝所謂若時、若予采者,其義雖不甚明,要之是兩事,而本紀于後節但云:堯又曰誰可者,卻只是申前事也。
4舜典稱:四罪而天下咸服,言刑之當而已。史記帝堯本紀云:舜言于帝,請流共工于幽陵,以變北狄;放驩兜於崇山,以變南蠻;遷三苗於三危,以變西戎;殛鯀於羽山,以變東夷。至舜紀則引左傳所載渾沌、窮竒、檮杌、饕餮之事,云流四凶族,遷于四裔,以御魑魅。文雖差殊,其為四罪一也。一則曰變四夷,一則曰御魑魅,舜之意果安在哉。盖二者皆陋説,不足取焉且。此事止當作舜紀,而復見于堯,止當從經而反取于傳紀之語,不亦冗而雜乎。
5夏本紀載臯陶之言,曰:翕受普施九徳,咸事俊乂,在官百吏肅謹,母教邪淫竒謀,非其人居其官,是謂亂天事。索隐曰此取尚書皐陶謨,為文斷絶,殊無次第,即班固所謂疎畧牴牾者也。嗚呼,豈特此一節而然哉。
6殷本紀云:湯還亳,作湯誥:維三月,王自至于東郊,告諸侯,群后母不有功于民,勤力乃事,予乃大罸殛汝,母予怨。曰:古禹、臯陶久勞于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東為江,北為濟,西為河,南為淮,四瀆已修,萬民乃有居。后稷降播,農殖百榖,三公咸有功于民,故后有立。昔蚩尤與其大夫作亂百姓,帝乃弗予有状。先王言,不可不勉。曰:不道,母之在國,女母我怨,以令諸侯。予謂此皆不成文理,今湯誥之書具在,曷嘗有此?遷何所據而載之也。
7尚書湯誥篇末云,咎單作明居,而咸有一德。乃伊摯復政將歸時所陳,在太甲三篇之下,次第明甚,不可亂也。史記乃謂咸有一德作于湯時,而列之湯誥之後,明居之前,豈非誤歟。
8殷本紀云: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之桐宫,三年悔過,迎而授之政。太甲修德,諸侯咸歸,百姓以寕,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訓三篇,褒太甲。夫三篇之書,雖曰伊尹作,然自始至終,皆史氏所録,豈獨伊尹褒嘉而作乎。
9封禪書舉殷太戊時,伊陟賛巫咸事,云巫咸之興自此始。按尚書咸乂四篇不見其文,莫曉何義。孔氏但以巫咸爲臣姓名,而遷遂以爲巫覡。據周公作君奭言巫咸乂王家,與伊尹、伊陟、臣扈、甘盤等同列,盖一代之勲賢,而謂巫覡之類,可乎?且其間又有曰巫咸者,正使爲巫覡,亦是其名爲咸,安得謂自此而興乎。索隐引楚詞爲証,彼楚詞何足稽也。列子言有神巫字季咸,自齊來,能言人死生壽夭,豈因而亂乎。
10書序云:伊陟賛于巫咸作咸乂四篇。君奭云巫咸乂王家,夫賛而作書者,一時之事耳。乂王家者縂言其功業也。而殷本紀云:伊陟賛之于巫咸,治王家有成作咸乂,何也?
11盤庚篇云:民咨胥怨言,咨嗟而相怨也。史記乃曰:咨胥皆怨,何等語耶。
12盤庚三篇几以告諭臣民之不欲遷者,史記既畧言其大旨矣,而復云帝小辛立殷復衰,百姓思盤庚而作,不已乖乎。
13殷本紀云:武丁祭成湯,明日有飛雉登鼎耳而呴,武丁懼,祖已乃訓王曰云云。武丁修政行徳,天下咸驩,殷道復興。武丁崩,祖庚立,祖已嘉武丁之以祥雉為徳,立其廟爲髙宗,遂作髙宗彤日,及訓考之于書。此篇即祖已訓王之詞,其曰髙宗者,史氏追稱耳,諸篇之體皆然,而云武丁既沒,祖已嘉之而作,繆矣。且立廟稱宗,自國家之事,豈獨出祖已之意哉。
14髙宗之訓,乃書篇名,自當全著,而但云及訓此,復失之太簡矣。
15宋世家云:微子度紂終不可諫,欲死之,及去,未能自决,乃問太師,少師曰云云,太師若曰云云,誠得治國。國治身死,不恨爲死,終不得治遂亡,則微子既巳去矣,而復記箕子之所以奴,比干之所以死,而終之曰:微子以爲父子有骨月,而臣主以義属。父有過,子三諫不聼,則随而號之;人臣三諫不聼,則可以去矣。于是太師少師乃勸微子去,遂行何邪?此殆似梦中語也。
16殷紀云:紂淫亂不止,微子数諫不聼,乃與太師、少師謀,遂去;比干强諫紂,紂剖比干,觀其心;箕子懼,佯狂爲奴,紂又囚之。殷之太師、少師乃持其祭樂器奔周。按尚書微子篇所謂太師少師即箕子、比干也。今乃言奔周,與書所記異矣。而周紀又云:紂殺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師疵,少師彊,抱其樂器而奔周,則遷所謂太師少師者,其樂工邪。若殷紀所稱,亦止于樂工,則微子何至與此輩謀决去就,而此輩之奔,亦何為併持祭器乎?至宋世家則曰:武王克殷,微子持其祭器造于軍門,前後参差,殆不可曉。
17齊世家云:武王自盟津還師,與太公此作泰誓。魯世家云:武王伐紂,至牧野,周公佐武王,作牧誓。按尚書二篇皆王言也,而一以為與太公作,一以為周公佐之而作,何所據也。且作泰誓何加一此字。
18書序云:武王既勝殷邦,諸侯班宗彜,作分器。分器自是篇名,而周紀乃云作分殷之器物,失其名矣。
19金縢一書,盖周公嘗請代武王之死,已乃納册匱中,而秘其事。武王既丧,群叔流言毁公,公東征二年,罪人斯得作鴟鴞之詩,以貽成王,而未敢誚及。因天變以啟金縢之書,得公代武王之説,于是悔過自新,而迎公以還。其文甚明,史記魯世家既載周公納册金縢,及羣叔流言、周公東征之事,至于封康叔,營洛邑,還政成王,則又云:初成王少時,病周公,自揃其爪,沉之于河,以祝于神,曰王少未有識,奸神命者乃旦也。亦蔵其册于府。成王病有瘳,及王用事人,或譛公,公奔楚。成王發府見公禱書,乃泣,反公,公卒之後,始有因天變啟金縢事,如書之所記,戾于經矣。然蒙恬對胡亥,亦引周公揃爪及奔楚之事,則戰國以來,固已有此陋説,而子長爱竒,因以亂之耳。抑不知所謂小子,其迎者認為何義也。
20周本紀云:成王既遷殷遺民,周公以王命告作多士無逸。魯世家云:周公恐成王有所淫逸,乃作多士無逸。自今考之,多士為殷民而作者也,無逸為成王而作者也。在本紀則併無逸為告殷民,在世家則併多士為戒成王,混淆差互,一至于此。盖不惟牴牾于經,而自相矛盾亦甚矣。至世家雜舉二篇之旨,支離錯亂,不成文理,讀之可以發笑。
21衛康叔世家舉酒誥之旨,云誥以紂所以亡者,以淫于酒;酒之失,婦人是用。故紂之亂自此始。案酒誥之文,曷嘗有用婦人語。
22燕世家云:周公攝政,當國踐阼;召公疑之,作君奭,君奭不悦周公,周公乃稱湯時有伊摯格于皇天云云。夫既云召公疑之作君奭,而又云君奭不悦周公,周公以告之。尚書所載之語無乃重複乎?且謂之君者,猶爾汝也。或但稱君或連其名,皆周公靣呼之辭,而遂云君奭不悦周公可乎。
23周紀云:成王既崩,召、畢二公以太子釗見于先王廟,申告以文王、武王之為王業之不易,務在節儉,毋多欲,以篤信臨之,作顧命。今其書但載成王末命使之率,循天卞爕,和天下以答,揚文、武之訓而已,曷嘗有二公申告之事哉。
24周紀云:康王即位,徧告諸侯,宣告以文武之業,以申之作康誥。以書考之,此篇乃康王之誥耳。若康誥則成王所以命康叔者也。其謬誤如此。且本紀既先序周公作康誥、酒誥等篇,而于此復云書,豈有兩康誥邪。
25周紀云:穆王閔文武之道缺,乃命伯冏申誡太僕國之政,作冏命復寕,絶不成文理。
26淮夷徐戎反,伯禽帥師伐之于肹,誓曰云云。作此肹誓,何用四字。
27或謂太史公文皆不見先秦古書,故其記二帝三王事,多與尚書不同。此爱之者曲為之説也。按武帝嘗詔孔安國作傳,史記儒林傳亦具言孔氏有古文尚書,而安國以今文讀之,盖尚書滋多于是,則其書當時已博矣。縦未列于學宫,子長豈得不見,只是採摭不精耳。彼其所取于他書者,亦多牴牾而不合,豈皆以不見之故邪。
28或問禘之説,子曰知其説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孔子自指掌而言耳。封禅書引之,直云其于治天下也,視其掌。不已疎乎?
29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曰:千乗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問冉求,則曰:千室之邑,百乗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論語所記云爾,史記仲由傳云:季康子問仲由仁乎?孔子曰千乗之國,可使治其賦,不知其仁;而冉求傳則曰,季康問冉求仁乎?孔子曰:千室之邑,百乗之家,可使治其賦,仁則吾不知。問子路,孔子曰:如求。夫問者,孟武伯,而遷以爲季康子。孔子所荅非惟與論語不同,而二傳亦自相乖戾,荒疎甚矣。
30論語載孔子在陳之言,云: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初不言其何爲而發也。孟子亦載之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士狂簡,進取不忘其初。此正是一事,但辭少異耳。史記世家乃兩存之,而各著其言之之由,吾意其妄爲遷就也。
31論語閔子騫辭費宰之命,曰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盖一時拒使者之言也。史記子騫傳直云:不仕大夫,不食汚君之禄,如有復我者,必在汶上矣。殆不成文理。
32論語云: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司馬遷意其太久也,遂加學之二字。夫經有疑義,闕之可也。以意増損可乎?然史記如此者,何可勝数。
33孔子答陳司敗:昭公知禮,司敗以孔子為黨,巫馬期特傳其語而已,既非期之言行,又非孔子之訓誨,而専著此以為期傳,甚無謂也。所謂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乃答樊遲問知之言耳。然則遷之所引既誤,而司馬氏辨之者亦非也。
34南容傳云:容問羿、奡、禹、稷事,夫子不答。容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國有道不廢,國無道免于刑戮。三復白圭之玷,以其兄之子妻之。按論語此是三章不相附属,而遷合之為一,殆不可讀也。
35孔子嘗謂子貢曰:予一以貫,非多學而識者,盖泛以告之耳。而史記以為在陳蔡時,因子貢作色而云,不知一貫之説何以寛子貢也。子張問行,孔子語之以忠信篤敬,此亦平居之所講明。而史記又謂因陳蔡之困而發,何所據耶?
36孔子世家載楚狂接輿歌曰:往者不可諫兮,來者猶可追也。加兩助字,不惟非其本語,抑亦亂其聲韻矣。
37仲由傳云子路喜從逰遇長沮桀溺荷蓧文人彼亦偶從夫子耳便謂其喜從逰何以知也且此事亦不必録
38孔子世家云:西狩見麟曰:吾道窮矣。喟然嘆曰:莫我知。夫子貢曰:何為莫知?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逹,知我者其天乎;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乎?謂栁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謂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行中清廢,中權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以論語考之,以上三章皆泛稱子曰,不記其在何時因何事也。而遷著于此盖亦妄意云爾。其論夷、恵之属,尤無謂也。
39孔子世家縂書行事,有云,食于有丧者之側,未嘗飽也。是日哭則不歌,見齊衰瞽者,雖童子必變。三人行,必得我師。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史氏之所記孔子之所自言,豈可混而不别。遷採經摭傳,大抵皆踳駁,而二帝三王紀、齊魯燕晉宋衛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傳尤不足觀也。
40孟子初見梁王,王汛問利國之説,孟子以仁義答之。他日又以挫衂于鄰國之故,求所以洒其恥者,孟子復勸之以施仁政,分明是兩節,而魏世家云,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于外,太子虜上將死國以空虚,以羞先君宗廟社稷,寡人甚醜之。叟不逺千里,辱幸至敝邑之廷,將何以利吾國?孟軻曰:君不可以言利為人君,仁義而巳矣。何以利為文辭,雜亂矣。
41或疑孟子勸齊伐燕,孟子辨之甚明。而燕世家乃云,孟軻謂宣王曰:此文武之時,不可失,何從得邪,此直以或疑而意之耳。苑璞曰:司馬遷不信真,孟子而信假,孟子誠中其病。
42舜本紀云:象以舜為已死乃止。舜宫居,鼓其琴。舜往見之,象鄂不懌㨿。孟子乃是象徃入舜宫,舜在床琴也。
43左傳曰:鄭武公夫人武姜生荘公及叔叚,荘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而爱叚。杜注云,寤寐而莊公已生,故驚而惡之。史記曰:武姜生太子寤生,生之難,夫人勿爱,後生少子叔叚,叚生易,夫人爱之。予謂如左氏之説,荘公之生盖易矣,夫人特以怪異而惡之耳,遷反謂之難,而又謂叚生易,何邪?此雖無係于利害,亦可以發一笑也。
44左傳記石碏之言,云陳桓公方有寵于王。劉子玄謂陳侯尚存,未當稱謚,當矣。如魯世家云,公子揮欲為隐公殺桓公,隐公不從,揮反譛隠公于桓公,曰:隐公欲遂立去子,子其圖之,請為子殺隐公。其病猶左氏也。
45春秋荘公七年夏四月辛夘,夜中星隕如雨。夫如雨云者,直言其状之多若雨,故以為異而記之。後世史書五行志亦時有載此者,左氏乃謂與雨偕而下,杜預遂以如訓而盖失之矣。至史記宋世家則併舉之,曰宋地霣星如雨,與雨偕下,豈不愈繆哉。
46魯荘公七年四月辛夘,夜中星隕如雨。僖公十六年正月戊申隕石于宋五,是月六鷁退飛過宋都。左氏云隕石于宋,隕星也。史記世家乃謂宋襄公七年,宋地霣星如雨,與雨偕下,六鶂退蜚。按春秋星隕如雨,初不指其在宋,且荘公七年之四月,與僖公十六年之正月相去亦逺矣,安得併為宋地同時之事乎。盖見左氏釋隕石為隕星,故誤誌焉。而隕石之事反遺而不書,荒疎甚矣。
47據左氏傳注,魯僖公為閔公庶兄,故夏父弗忌曰:新鬼大,故鬼小。而史記乃云,湣公被弑,季友自邾奉湣公弟申入,立之,是為釐公,釐公亦荘公少子,未知孰是。
48左氏云,季文子卒,無衣帛之妾,無食粟之馬,無蔵金玉,無重器偹,君子是以知季文子之忠于公室也。相三君矣,而無私積,可不謂忠乎。史記則云,家無衣帛之妾,廐無食粟之馬,府無金玉,以相三君,于文為悖。
49衛世家云,蒯瞶與渾良夫盟,曰免子三死無所。與按左氏但云三死無與,無與即免也,今更加免子二字,不亦贅乎。
50吴世家云,季札自衛如晋,將舍于宿,聞鐘聲,曰異哉。吾聞之,辨而不徳,必加于戮。夫子獲罪于君以在此,懼猶不足,而又可以畔乎。夫子之在此,猶燕之巢于幕也;君在殯而可以樂乎,遂去之。文子聞之,終身不聼琴瑟。衛世家云,季子過宿,孫文子為擊磬,曰不,樂音大悲,使衛亂乃此矣。一以為鐘,一以為磬,此未足深病。然如前説則是文子自作樂,而季子適聞之也;如後説則是文子為札而作也。前説則罪其不自愧懼,而安于誤樂;後説則以音聲之悲,而知其為亂之懲,是何乖異而不同邪。按前説本于左氏,當以為是;後説正有他㨿亦相矛盾,而不應取也。且左氏但言又何樂,而史記改之云可以畔乎,其義亦乖。盖獲罪于君,即所謂畔也,而何在于擊鐘邪。司馬貞既知其非矣,而曰畔字當讀為樂,亦强為之説也。
51史記稱宰予與田常為亂,夷其族。前人辨之,曰齊相闞止亦字子我,故遷誤以為然。考之左氏,先書闞止而後稱子我,注言子我即闞止也。今齊世家亦然。而田完世家乃云,子我者,闞止之宗人,則其謬誤,豈獨宰予之事哉。
52齊世家書子我為闞止,而田完世家作監止;楚世家稱昭王名珍,而伍員傳作軫;衛世家稱荘公名蒯瞶,而仲由傳作蕢瞶;衛世家云孟黶敵子路,而仲由傳作壺黶,是不當從一乎。
滹南遺老集卷之十 史記辨惑二 採摭之誤辨下
1左傳昭公二十年十月,齊景公疥,遂痁,期而不瘳。梁邱據與裔欵言于公,曰:吾事鬼神豊于先君有加矣,今君疾病,是祝史之罪也,盍誅祝史?晏子不可,曰:民人若病,夫婦皆詛,祝有益也,詛亦有損,雖其善祝,豈能勝億兆人之詛。十二月,晏子侍公于遄臺,梁邱據馳而造焉,飲酒樂公,曰:古而無死其樂若何?晏子曰:古而無死,則古之樂也,君何得焉。昔爽鳩氏始居此地,季前因之,有逄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後太公因之,古若無死,爽鳩氏之樂非君所願也。二十六年冬,齊有彗星,齊侯使禳之,晏子曰,無益也,祇取誣焉,天道不諂,不貳其命,若之何禳之。齊侯與晏子坐于路寝,公嘆曰:羙哉室,其誰有此乎?晏子曰:敢問何謂也。公曰:吾以為在德。對曰:如君之言,其陳氏乎?列子曰:景公游于牛山,臨其國城,而流涕曰:羙哉國乎,鬱鬰芉芉,若何去此國而死乎?使古無死者,寡人将去斯而之何?史孔、梁邱據從而泣,晏子獨笑于旁,公曰:寡人今日之逰悲,孔與據皆從而泣,子之獨笑,何也?對曰:使賢者而常守之則太公、桓公常守之矣;使有勇者而常守之則荘公、靈公常守之矣。
2 數君者將守之,吾君方將被蓑笠而立乎畎畝之中,惟事之恤,何暇念死乎?則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處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獨爲之流涕,是不仁也。見不仁之君,見諂諛之臣,臣所爲獨竊笑也。史記齊世家雜取二書之說,云魯昭公三十二年彗星見,景公坐柏寝,嘆曰:堂堂誰有此乎?群臣皆注,晏子笑,公怒,晏子曰:臣笑群臣諛甚。景公曰:彗星出東北,當齊分野,寡人以爲憂。晏子曰:君髙臺深池,賦斂如弗得,刑罸恐不勝,茀星將出,彗星何懼乎?公曰:可禳否?晏子曰:使神可祝而來,亦可禳而去也,百姓苦怨以萬数,而君令一人禳之,安能勝衆口乎?嗚呼,此一事也,而差互不同如是,其餘謬妄,可勝道哉!
3左傳介之推荅母之言,曰:身將隠焉用,文之是求顯也。史記重下文之二字,或言如此意乃足,因疑左氏脱誤。予謂不然。古人語簡有如此者:禮記云,晋獻公將殺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謂之,曰:盍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麗姬,是我傷公之心也。孟子辨百里奚事,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繆公之為汚也,可謂智乎?亦是類也。且遷記漢文之語,云吾獨不得亷頗、李牧為吾將,吾豈憂匈奴哉。此復何異而獨疑,推之言也,雖然亦不可為法也。
4周紀云,晉文公召襄王,襄王會之河陽踐土。書諱曰:天王狩于河陽。按左傳仲尼言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狩。今直云書諱,誰得而知也。
5左傳稱晉靈公欲攻趙盾,其右提彌明死之。又謂初,盾田于首山,舎于翳桑,見靈輙餓而食之,後輙為公介,禦公徒而免,盾問其名居,不告而亡。夫言其職,則明為右而輙為介;言其所終,則明死輙亡,其為二人明矣。而史記云桑下餓人即提彌明,且又以為宰夫,何耶?左氏之説未必皆可信,然遷之所記寔以是為據焉,則其舛誤不得不辨也。
6晉世家云,趙盾嘗田首山,食桑下餓人,餓人舍其半日。宦三年未知母之存否,願遺母。夫存否且不知,願安所遺乎?左傳有今近焉三字于理乃通,遷鹵莽而失之耳。
7晉趙盾弟穿弑君,董狐書盾弑以示于朝。盾不伏,狐曰:子為正卿,亾不越竟,反不討賊,非子而誰?仲尼稱狐為良史。左氏云爾,晉世家既從之矣,而趙世家復云:君子譏盾為正卿,亡不出境,反不討賊,故太史書之如此。是先出于士論,太史因之而書也。文既冗復,而意又矛盾,無乃不當乎?
8左氏記鉏麑事,云盾盛服將朝,坐而假寐,麑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觸槐而死。公羊以為見盾閨門無人,且食魚飱,嘉其易而儉。故爾史記則云,盾閨門開居處節。麑曰:殺忠臣,弃君命,罪一也,乃死。吾不知閨門開居處節,何以為忠也?
9郤克恥為齊母所笑,誓曰:所不此報,無能渉河。左傳云爾,齊世家曰:不是報,不復渉河。意既異矣。至晋世家則又云,不報齊者,河伯視之。記一事而差殊若是,失之不精也。
10左氏曰:郤克聘于齊,既登,婦人笑于房,郤克怒,故有鞌之役。杜注云,跛而登階,故笑之。穀梁子曰:季孫行父秃,卻克眇,衞孫良夫跛,曹公子手僂,同時聘于齊。公羊曰:卻克、臧孫許聘于齊,或眇或跛。而史記復云,卻克僂,魯使蹇,衞使眇。然則果誰可信乎?三傳之不同,各記所聞,固無足怪。史記因傳而出者也,不從此則從彼,乃又乖異如此,何也?
11左傳曰:白公勝在吳,子西召而用之,後以救鄭之故,欲殺子西,子西聞之,曰:勝如卵,余翼而長之。此盖恃其有思也。而史記云,勝如卵耳,何能為也,則是忽其脆弱而已,不亦異乎?
12左氏曰:吳王闔廬將伐齊,越子率其衆以朝,王及列士皆有餽賂,吴人皆喜。惟子胥曰:是豢吴也。史記改為棄吳,此何意邪?
13左氏曰:呉王賜子胥死,子胥將死,曰:樹吾墓檟,檟可材也,吳其亡乎,此言時之不久耳。史記則云,樹吾墓上以梓,令可為噐,吾不知何意也。
14吳世家云,越王擊吴于檇李,使死士挑戰三行,造吳師,呼自剄,吴師觀之,越因伐吳敗之。越世家亦同。賈逵曰:死罪人也。鄭衆曰:欲以死報恩者。其説皆不安。按左氏云,使死士再禽焉,不動;使罪人三行,属劍于頸而辭曰:二君有治臣奸,旗鼓不敏于君之行,前無所逃,刑敢歸死,遂自剄。盖死士者,敢死勇士也,與罪人之事自是兩節,而遷混并之,故義理不明,而說者妄爲云云耳。
15左傳云,句踐與吴戰于檇李,大敗吴師,闔閭還卒于陘,夫差使人立于庭,茍出入,必謂已曰:夫差而忘越王之殺而父乎?則對曰:唯不敢忘。盖闔閭既歿,夫差使人問已耳。而史記曰:闔閭將死,立子夫差,謂曰:爾忘句踐殺爾父乎?何其不同也。
16秦穆公伐鄭之役,考之左傳,其諫而止之,哭而送其子者,獨蹇叔而已,故晉原軫曰:秦違蹇叔而以貪勤民。穆公曰:孤違蹇叔以辱二三子,何嘗有百里奚預其間哉。而司馬遷記此以為二老同辭,不知其何據也。左氏云,父召孟明、西乞術、白乙丙使出師。又云蹇叔之子與師,蹇叔謂孟子曰:孟子見吾師之出,而不見其入也。哭送其子,曰,吾收爾骨焉。盖孟明軰自為將帥,而蹇叔之子則士卒之属也,此亦不相渉,而遷以孟明為百里奚子,西乞、白乙為蹇叔子,又何邪?或曰:孔疏引世族譜云,或謂西乞術、白乙丙為蹇叔子,安知子長别無所據,而必以左氏為質乎?曰:此或有之。然是役也,主其謀者,孟明也。再敗不沮,卒以得逞,使果為百里奚子,何奚能苦諌其君,而無一言以罪其子也。以書觀之穆公自殽敗歸,即作秦誓以自悔,而遷以為取王官封殽尸之後,不亦異乎。又云君子聞之,皆為垂涕,曰:嗟乎,秦穆之與人,周也。按左氏云,君子是以知秦穆之為君也,舉人之周也,與人之壹也。至于孟明、子桑皆有賛美之辭。凡左氏所謂君子者,盖假之以為褒貶之主,而非指乎當時之士也。安有所謂聞之垂涕者哉。
17左氏:華督遇孔父妻,目逆而送之。其言甚文。史記乃曰,目而觀之,不成語矣。服虔曰,目者極視,睛不轉也,殆是妄説。
18公羊傳:宋南宫萬弑閔公,大夫仇牧手劍叱之萬榝不,殺之碎其首,齒著乎門闔。注謂側手曰榝。盖槶碎其首,故齒迸門闔耳。而史記但云,萬摶仇牧,齒著門闔死,恐先無意。(有疑)
19楚荘王圍宋,城中無食,華元夜見子反而告其情,子反勉之,曰:我軍亦有七日之粮,盡此將去而歸。王聞而責子反,子反曰:宋猶有不欺之臣,可以楚而無乎?荘王不得已,乃引師去。此公羊之説也。史記乃謂,荘王喜華元之誠,自發此言而罷兵,豈别有所據耶。
20穀梁曰:季孫行父秃,晉郤克眇,衞孫良夫跛,曹公子手偻,同時聘于齊,齊使秃者御秃者,眇者御眇者,跛者御跛者,僂者御僂者,所以有鞌之戰。公羊畧同。啖助以為似街談巷議,故削之。劉知幾論省字法,云當作各以其類者逆之,此亦可矣。史記乃謂,令人如之以導客,則是偽效其状,而非真疾也。
21吕氏春秋云,管仲有疾,桓公問之,仲請逺易牙、豎刁、公子啟方。公曰:易牙烹其子,以慊寡人,尚可疑邪?對曰:人之情,非不愛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將何有于君。公曰:豎刁自宫以近寡人,尚可疑耶?對曰:人之情非不愛其身也,其身之忍,又將何有于君。公又曰:公子啟方事寡人十五年,其父死不敢歸哭,尚可疑耶?對曰:人之情非不愛其父也,其父之忍,又將何有于君。史記亦載之,而但云殺子以適君,非人情不可;自宫以適君,非人情難親;倍親以適君,非人情難近,誰得而知其事邪?
滹南遺老集卷之十一 史記辨惑三 取舍不當辨
1遷史之例,惟世家最無謂。顔師古曰:世家者,子孫為大官不絶也;諸侯有國稱君,降天子一等耳,雖不可同乎帝紀,亦豈可謂之世家。且既以諸侯為世家,則孔子、陳渉、將相、宗室、外戚等復何預也。抑又有大不安者,曰紀,曰傳,曰表,曰書,皆篇籍之目也。世家特門第之稱,猶强族大姓云爾,烏得與紀傳字為類也。然古今未有知其非者,亦可怪矣。然則列國宜何稱,曰國志、國語之類,何所不可。在識者定之而已。
2史記諸世家,往往随年附見他國大事。至于列傳亦或有之,徒亂其文,無関義理。夫左氏編年夲紀諸國之事,或先經以始事,或後經以終義,互相發明,故可也。如遷史者,各有傳記,足以自見,何必爾耶?近代蘇子容嘗自言其強記之法,云吾每以一嵗中大事爲目,欲記當年事則不忘矣,如某年改元,其年有某事,某年命相,其年有某事,則記事之一法也。太史公書恐亦此意。嗚呼,史書法言也,豈徒偹強記而已哉。蘇氏之說不足信。魯世家有云,往年冬,晋殺其君厲公。孔子世家有云,明嵗子路死于衛。子路傳有云,是時子貢爲魯使于齊。魏世家有云,其後十四嵗而孔子相魯。夫當年事且不宜附,而又及徃年、明嵗、同時、十数年之後者何耶。
3禹之平水土,箕子之作洪範,史但言其事目足矣,而全載二書,甚無謂。盖聖經自傳不待表出,徒増冗滯耳。劉子元(玄)唯知孟堅地理志,全寫禹貢之非,而不譏遷史之謬,何耶?
4遷采摭異聞小説,習陋傳疑,無所不有。許由之事既知其非矣,而又惑于箕山之冢,殆是胸中全無一物也。
5史記老子傳:訓誨孔子如門弟子,而孔子嘆其猶龍者,盖出于荘周寓言,是何足信,而遂以爲寔録乎?至于成王剪葉以封唐叔,周公吐握以待士,孔子不假盖于子夏,曽子以蒸梨而出妻,皆委巷之談,戰國諸子之所記,非聖賢之事,而一切信之。子由爲古史,遷之妄謬去之殆盡矣,而猶有此等,盖可恨云
6伯夷傳云,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傳曰云云。傳曰二字,吾所不暁。索隱云,謂吕氏春秋、韓詩外傳也,信如是說,則遷所記古人事,孰非摭諸前書者,而此獨稱傳乎?
7新城三老董公遮説漢王,以為兵出無名,故不成,明其為賊敵,乃可服者,此殊切于義理。故孟堅全載其説,而遷但云説以義帝死故,太簡而不偹矣,且止于義帝死故,則謂之告可也,何必云説哉。
8吕后之名既列于本紀,其事跡始末亦随處具見,而外戚世家又云吕娥姁為髙祖正后,男為太子,及戚姬等事,恐不湏也。若唐武氏事跡猥多,記中所不可悉,故再入后妃傳,其例自别。
9吕后紀末云,代王立為天子,二十三年崩,謚為孝文皇帝。按此言代王為天子但,以終誅吕之事耳。其崩與謚,則本紀自具,何必及之耶?
10吕后紀先云,封吕嬃為臨光侯,不言嬃之為誰,而後乃云太后女弟吕嬃,失其次矣,豈前所稱者别為一人耶?
11漢文諸詔,班固皆書詔而遷稱上曰,按其文意當以詔字為是。
12竇嬰傳云,景帝欲用嬰,嬰固辭。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孫寕可讓耶?王孫,嬰之字也。班氏著之傳首,是矣。今遷不著,讀者何以知之,始既不著,則當云字謂耳。然嬰貴戚大臣,非他附見者,亦不宜用此法也。
13義縱傳云甯成家居,上欲以為郡守,御史大夫弘曰:臣居山東為小吏時,甯成為濟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成不可使治民。上乃拜成為関都尉,嵗餘,関東吏隷郡國,號曰:寕見乳虎,無值甯成之怒。此正當入本傳,而書于縱傳,何耶?雖下有破碎其家事,亦不湏也。
14張湯傳云,趙禹爲人亷倨,爲吏以來,舍無食客,公卿相造請禹,禹終不報謝,務在絶知友賔客之請,孤立行一意而已。見文法輙取,亦不覆案求官属隂罪。此叚與湯事非必相湏,亦止當併于禹傳。至亷頗、趙奢、張蒼、周昌、魏其、武安等傳,皆是類也。
15律書之首,以爲律爲萬事根本,而其于兵械尤重。武王伐紂,吹律聼聲,推孟春以至于季冬,殺氣相并而音尚宫,同聲相從,乃物之自然,此固可矣。乃復偹論帝王以來用兵之事,而終于漢文獻共百姓樂業,幾七百言,何関于律意哉?斯寔無謂之甚,而邵氏極稱之,以爲此其髙古雄深,非他人拘窘所能到者。嗚呼,文章必有規矩凖繩,雖六經不能廢,頋乃以疎濶爲髙深,緻宻爲拘窘,何等謬論也。又有謂此本爲兵書者,若果兵書,復安用許多律吕事,大都皆出于畏遷,而不敢議其非,故妄云云耳。
16史之立傳,自忠義、孝友、循吏、烈女、儒學、文苑與夫酷吏、佞倖、隐逸、方術之類,或以善惡示勸戒,或以技能偹見聞,皆可也至。于滑稽、游俠、刺客之属,既已幾于無謂矣。若乃貨殖之事,特市井鄙人所為,是何足以汚編録而遷特記之乎?班固徒譏遷之稱述,崇勢利而羞賤貧,然亦不知其傳之不必立也。是故襲而存之,范曄而下皆無此目,得其體矣。
17史記索隐謂,司馬相如傳不宜在西南夷下;大宛傳不宜在酷吏、遊俠之間,此論固當。然凡諸夷狄當以類相附,則匃奴亦豈得在李廣、衛青之間乎?循吏、儒林而下,一節之人皆居列傳之末,盖得體矣。及至刺客乃獨第之李斯之上,循吏則第之汲鄭之上,復何意哉。
滹南遺老集卷之十二 史記辨惑四 議論不當辨
1史氏之評,因人事之善惡而正其是非,以示勸戒,而禆教化,故可貴也。遷之贊田完,徒謂易術幽明,非通人逹才,孰能注意,此固不必道者。而又云田乞及常,所以比犯二君,專齊國之政,非必事勢之漸然也。盖若遵厭兆祥云,則亂臣賊子皆得以天命自觧,而無所懲矣。豈史氏之所宜言乎。
2孔子世家贊云,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爲人。夫聖人道徳,光被萬世,雖鄙夫孺子皆知之矣。而遷因讀書,始想見其爲人之大概,非所宜言。
3仲尼弟子傳賛云:學者多稱七十二子之徒,譽者或過其寔,毁者或損其真,鈞之未覩厥容貌,則論語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論語弟子問,并次為篇,疑者闕焉。予謂論人者亦據其行事而已,豈必容貌之覩,以貌取人,孔子或失之,而遷顧以為準平。且遷所引雑説鄙事,有不足信者,又豈皆論語之所載耶?
4魏世家賛云,説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于亡。余以天方令秦平海内,其業未成,魏雖得阿衡之佐,曷益乎?此大謬之説也。魏之亡,既廹于秦興,而非人謀之所能救,則秦之亡亦廹于漢興,而無可為者也。而遷于本紀乃取賈生之論,以不任忠賢罪二世,何哉?夫無忌之徒固未足以益國,然遷之失言不得為罪也。
5循吏傳賛云,孫叔敖出一言郢市復,子産病死,鄭民號哭,公儀子見好布而家婦逐,石奢縦父而死,椘昭君立李離,過殺而伏劍,晋文以正國法,無乃少評論総結之語乎?
6吕不韋贊曰:孔子之所謂聞者,其吕子乎?按孔子所謂聞者似逹而非者也,雖不取于君子,然不韋亦不足當之也。
7項羽傳贊云,吾聞之周生,舜目盖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耶,何興之暴也陋哉。此論人之形貌,容有偶相同者,羽出舜後千有餘年,而獨以此事遂疑其為苗裔,不亦迂乎。商均,舜之親子,遺體在焉,然不聞其亦重瞳也,而千餘年之逺裔乃必重瞳耶?周生何人,所據何書,而上知古帝王之形貌,正復有據,亦非學者之所宜講也。夫舜以元徳升聞,四岳薦之,帝堯試之,上當天心,下允衆望,然後踐天子之位,其得之固有道矣,豈專以異相之故而暴興者哉,使舜果由此而興,則羽之成功亦應畧等,奚其不旋踵而剿滅也。遷輕信愛竒,初不知道,故其謬妄每如此,後世状人君之相者,類以舜瞳為羙談,皆史遷之所啟。而後梁朱友敬自恃重瞳,當為天子,因作亂而伏誅,亦本此之誤也,悲夫。
8司馬遷賛蕭何云,與閎夭散宜生争烈;賛韓信則云,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賛周勃則云,伊尹、周公何以加。夫史氏儗人必于其倫,不可不慎也。以何、信等軰而上方三代聖賢,談何容易哉。至論張耳、陳餘則又譏其異于太伯、季子,遷之品藻陋矣。
9遷論壺遂云,天子方倚以為相,會遂卒,不然,壺遂之内亷行修,斯鞠躬君子也,夫鞠躬,特折身耳,而以為君子之盛徳,何也,且天子以輔相期之,而充其所有,纔止于是乎?
10李廣傳云,其射見敵,急度不中不發,發即應弦而倒,用此其将兵數困辱,其射虎亦多為索傷,此在隂里,容或有之,然亦失之意料,非史氏所可必者也。
11汲鄭賛無他褒貶,獨嘆其有勢,則賔客十倍,無勢則否。至并載翟公署門事,此何足道而著之史評哉。
12滑稽傳首云,孔子曰:六藝于治一也,禮以節人,楽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道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何可以觧紛。夫天道恢恢,巳不見發明滑稽之意,而六藝之事,又何所干渉也?
13外戚世家序云,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夫樂調而四時和,隂陽之變,萬物之統也,可不慎哉。人能弘道,無如命何,甚哉妃匹之爱,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况卑下乎?既驩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終,豈非命也哉。孔子罕稱命,盖難言之也,非通幽明之變,惡能識乎性命哉。夫一婦人之遇否,亦不足道矣。且凢人事,孰非命者,而遷于此反覆致意,何其費辭也。人能弘道之語,其意尤疎。
滹南遺老集卷之十三 史記辨惑五 文勢不相承接辨
1吕不韋使華陽,夫人姊說夫人,曰: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無子,不以此時早自結于諸子中賢孝者,舉立以爲嫡子,子之夫在則重尊,夫百嵗之後,所子者爲王,終不失勢。此所謂一言而而萬世之利也,中間文勢蹉跌,不相承接
2范睢至秦,秦王使舍食草具待命嵗餘,當是時,昭王巳立十六年,嵗餘下接不得當是時字。樂毅使于燕,昭王以為亞卿,久之,當是時,齊涽王彊陳平長可娶妻富人,莫肯與者貧者,平亦恥之,久之,户牗富人有張負女孫五嫁,而夫輙死,平欲得之;李廣嘗有罪,常斬贖為庶人,頃之家居数嵗,皆同病也。
3范増勸項梁立楚,後梁乃求楚懐王,孫心民間為人牧羊,立以為楚懐王,文不相接,不若云時懐王孫心民間為人牧羊,梁求得之,為順也。
4留侯世家末云,子房始所見下邳圯上老父,與太公書者,後十三年從髙帝過濟北,果見榖城山下黄石,取而葆祠之,文勢不接,不若云,始下邳老父所言黄石,後十三年從髙帝過濟北,果見于榖城山下。
5蕭相國世家,客説相國曰,君胡不多買田,地賤貫貸以自汚,上心乃安,不相承接。
6淮隂侯傳云,其勢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為戰,今予之生地皆走,寕尚可得而用之乎?不相承接甚矣。
7汲黯傳云,匃奴渾邪王来降,至京師,賈人與市者坐當死者五百餘人。黯曰:夫匃奴,攻當路塞絶和親,中國興兵誅之,死傷者不可勝計,而費以巨萬百数。臣愚以為陛下得胡人,皆以為奴婢,以賜從軍死事者家。所鹵獲因予之以謝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今縦不能。渾邪率數萬之衆來降,虚府庫賞賜,發良民侍養,譬若奉驕子。愚民安知市買長安中物,而文吏繩以為闌,出財物于邉関乎,陛下縱不能得匃奴之資以謝天下,又以微文殺無知者五百餘人,是所謂庇其葉而傷其枝者也。剰今縱不能一句,不唯語意重叠,而其畛畦亦不通也。(此段不能通,待核史記原文)
滹南遺老集卷之十四 史記辨惑六 姓名冗複辨
1夏本記云:禹之父曰鯀,鯀之父曰帝顓頊,顓頊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黄帝。禹者,黄帝之玄孫,而顓頊之孫也。禹之曽大父昌意,及父鯀,皆不得在帝位,為人臣。劉子玄史通點煩云,顓頊紀中具言,黄帝是顓頊祖矣。此篇云,禹是顓頊孫,則其上不得更言黄帝之玄孫;既云昌意及鯀不得在帝位,則下文不當復云為人臣也,遂除五十七字,誠大中其病。然遷書率皆此類,可勝道哉。今略舉之如此,紀既明叙啟為禹之子矣,及即位又曰:帝啟,禹之子。衛世家既明敘蒯瞶為出公之父矣,及蒯聵立,又曰是為荘公。荘公者,出公之父也。晋世家既明叙公子重耳為獻公之子矣,及重耳立,又曰:是為文公。晋文公重耳,晋獻公之子也,其後又曰:重耳即位為晋君,是為文公。晋厲公八年閏十二月,欒書中行偃囚,厲公迎公子周而立之,是為悼公。悼公元年正月書等弑厲公,智瑩迎公子周來至絳,刑雞,與大夫盟而立之,是為悼公。魯世家云,宣公卒,子成公黒肱立,是為成公。管蔡世家云,武王同母兄弟十人,長曰伯邑考,次曰武王發,次曰管叔鮮,次曰周公旦,次曰蔡叔度,次曰曹叔振鐸,次曰成叔武,次曰霍叔䖏,次曰康叔封,次曰冉季載,季載最少,同母兄弟十人,唯發、旦賢,左右輔文王,故文王舍伯邑考,而以發爲太子,是爲武王。夫冉季載次第在末,自可知其最少,何必更言,前已言同母兄弟十人,亦何必重舉。前既偁武王發,何必又云是爲武王,武王賢而立,止宜入夲紀耳。康叔封冉季載既見于此矣,而衛世家復云康叔名封,武王同母少弟,其次尚有冉季載,季載最少。蔡平侯卒,靈侯般之孫東國攻平侯子,而自立是爲悼侯,悼侯父曰隱太子友者,靈侯之太子,平侯立而殺隐太子,故平侯卒而隐太子之子東國攻平侯子而代立,是為悼侯。田完世家云,田乞卒,子常代立,是為田成子,及常卒,又云常謚為成子。吴王濞傳既云髙帝兄劉仲之子也,而又云劉仲子沛侯濞,年二十,有氣力。義縱傳既云,縱有姊姁以醫幸王太后,而又云拜義姁弟縱為中郎。若是之類,皆當為史通之所點也。
2史記稱人姓名冗複為甚,正是不及諸史處。殷紀云,武丁以雉雊而懼,祖巳曰:王勿憂,先修政事。祖巳乃訓王曰,此正當云乃訓之曰。越世家云,勾踐棲會稽,欲殺妻,子燔寳噐觸戰以死,大夫種止勾踐曰,止當云止之。陳世家云,孔寕儀行父請殺泄冶,公弗禁,遂殺泄冶,止當云遂殺之。吴世家云,季札使于鄭,見子産如舊交,謂子産曰:鄭之執政侈,難將至矣,止當云謂之。趙世家云,自叔帯以下五世而生趙夙,趙夙晉獻公之十六年伐霍,魁耿而趙夙為将,伐霍中間多趙夙字;又云趙盾卒,子朔嗣,趙朔,景公之三年,朔爲晋將下軍叔鄭,中間多趙朔字。季布傳云,丁公爲項羽逐窘,髙祖彭城西短兵接,髙祖急顧丁公曰,兩賢豈相厄哉,于是丁公引兵而還,漢王遂觧去,及項羽滅丁公,謁見髙祖,髙祖以丁公徇軍中,丁公爲項王臣,不忠,使項王失天下者,乃丁公也,遂斬丁公,曰使後世爲人臣者,無效丁公,安用許多丁公字耶。蕭相國世家贊云,蕭相國何于秦時爲刀筆吏,録録未有竒節,及漢興,依日月之末光,何謹守管籥,因民之疾,奉法順流與之,更始謹守,管籥上多却何字。周昌嘗燕時入奏事,髙帝方擁戚姬,昌還走,帝逐得騎周昌項,止當云騎其項。髙后使使召周昌,周昌至謁髙后,髙后怒而罵周昌,止當云既至后怒而罵。郅都為中尉,丞相條候至,貴倨也而都揖丞相,止當云都揖之。臨江王徵詣中尉府,對簿臨江王,欲得刀筆為書謝上,而都禁吏不予,魏其侯使人以間,予臨江王,多兩臨江王字,止當云欲得刀筆以間予之竇太后中都,以漢法于是遂斬郅都,止當云于是斬之。主父偃傳云,是時徐樂、嚴安俱上書言世務各一事,徐樂曰云云,嚴安上書曰云云,重卻上書二字;天子召見三人,乃拜主父偃、徐樂、嚴安為郎中,止當云俱拜為郎中;偃以齊主自殺下吏,上欲勿誅,公孫弘曰:主父偃本首惡,陛下不誅主父偃,無以謝天下,乃遂族主父偃,止當云不誅無以謝天下,遂族之。張湯傳云,上疑湯有姦問湯,湯不謝,湯又作驚,多一湯字。董仲舒傳云,弟子以次相受業,或莫見其靣盖三年,董仲舒不窺于園,何必更言姓名。郭觧得罪公孫弘,議當大逆無道,遂族郭觧、翁伯。翁伯,觧之字也,傳首既著之次,尤爲贅。
3劉子玄駁遷書,曰:宋世家初云,襄公即位,而仍謂宋襄公。吴世家云闔閭,越世家云勾踐,皆于其號上加吴王、越王字,句句未嘗捨之,其論甚當。然此乃遷全體之病也,凡稱某王類加國號,凡舉人名每連姓氏,冗複蕪穢,最是不滿人意處。班、范而下,乃始浄盡焉。
滹南遺老集卷之十五 史記辨惑七 字語冗複辨
1舜本紀云,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愛後,妻子常欲殺舜,舜避逃。及有小過則受罪,順事,父沒後,母與弟日以篤謹,匪有懈。後又云舜父瞽叟頑,母嚚,弟象傲,皆欲殺舜,舜順適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殺不可得,即求常在側。字語重復,而兄弟孝慈一句,亦不成義理。
2周本紀、齊世家稱,武王觀兵,諸侯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諸侯,諸侯皆曰紂可伐矣。無乃剰諸侯,諸侯字冗。
3衞世家云,宣公以子伋爲太子,令右公子傅之。右公子爲太子取齊女求入室,而宣公見所欲爲太子婦者。好說而自取之,何不但云宣公見其羙,而煩重如是乎。又云齊女子朔讒惡太子伋,宣公乃使伋于齊,而令盗摭界上殺之,與太子白旄,而告界盗見持白旄者殺之,何若但云使伋于齊,與之白旄,而令盗于界上視持旄者殺之乎。又云朔之兄夀知朔之惡太子,而君欲殺之,乃謂太子曰界盗見太子白旄即殺太子,太子可母行,何若但云知之以告太子,使母行乎。又云太子朔立,是為惠公,左、右公子不平朔之立也。惠公四年,左、右公子怨恵公之讒殺前太子伋而代立,乃作亂,語意重複,但存不平朔之立,一句足矣。又云翟殺懿公也,衞人憐之,思復立宣公前死太子伋之後,伋子又死,而代伋死者子夀又無子,此但云思復立太子伋之後,而伋子亦死,夀又無子,可也,安用許多字耶。
4趙世家云,趙朔及程嬰謂公孫杵臼曰:朔之婦有遺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居無何而朔婦免身生男。多朔婦免身字。
5子貢傳云,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吴、彊晉而覇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文意重複矣。
6越世家云,莊生謂陶朱公,長男曰若自入室取金,長男即自入室取金。但云男即取之,可也。
7曹沬為魯將,與齊戰,三敗北。魯莊公懼,乃獻遂邑之地,以和柯之盟。沬刼齊桓公,乃許盡歸魯之侵地。既而桓公欲倍其約,管仲曰不可。于是桓公乃遂割魯侵地。曹沬三戰所亡地盡復予魯。但云桓公乃從,可矣。何必重叠如此。
8孔子世家云,其先宋人也。孔防叔至叔梁紇,禱于尼邱,得孔子,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邱,云字仲尼,姓孔氏,既云孔防叔,又言孔子生,何必更注姓氏乎。
9鄭世家云,孔子嘗過鄭,與子産如兄弟,云及聞子産死,孔子為泣,曰古之遺愛也,兄事子産。予謂言孔子為泣,則聞字亦着不得,或只云及聞其死,泣曰更為簡省也。夫既如兄弟而子産年長,則何必復言兄事哉。兼已死之後,及此其次第,亦不應爾。
10春申君言,所幸李園女弟于楚王,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為太子,以李園女弟為王后,楚王貴李園,園用事。李園既入其女弟立為王后,子為太子,恐春申君語泄而益驕,隂飬死士欲殺春申君以滅口。自園用事以下,冗複重濁,殆不可讀。以精當律之,當云園用事益驕,恐春申君語泄,隂養死士欲殺之以滅口。
11楚考烈王卒,李園盡滅春申君之家,而李園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為楚幽王。予謂遷先記李園女弟事,既巳詳悉備見于此。但云園女弟所生子立,或直云太子立,足矣。何必費辭如是。
12趙簡子疾,五日不知人,既寤,語大夫曰:我之帝所有一熊欲來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又有一熊來,我又射之,中熊,熊死。予謂中熊字不須要。中熊事但云我又射殺之,可也。
13趙襄子滅智伯,豫譲曰智伯知我,我必為報仇而死以報智伯,則吾魂魄不愧矣。多以報智伯字。
14石奢爲楚相,行縣,道有殺人者追之,乃其父也,縱其父而還,自繫焉。但云縱之可也。
15趙奢傳云,亷頗之免,長平歸也。失勢之時,故客盡去。免歸即失勢時也,何必再下此句。
16魯仲連傳云,仲連游于趙,趙孝成王時,秦兵圍邯鄲;魏安釐王使客將軍新垣衍間入邯鄲因平原君謂趙王曰:趙誠發使尊秦昭王爲帝,秦必喜罷兵去。平原君猶豫未有所决,時魯仲連適游趙,會秦圍趙,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爲帝,乃見平原君曰云云。此文理重複,但云仲連聞之,乃見平原君,可也。仲連謂新垣衍曰: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多,先生言字必欲存之,當在太甚字上。
17聶政欲爲嚴仲子刺韓相俠累,仲子請益車騎、壯士爲輔翼。政言不可,遂謝車騎人徒,聶政乃辭,獨行,伏劍至韓。多聶政乃辭四字。又云刺殺俠累,因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遂以死,何必遂字。又云韓取聶政尸暴于市,購問莫知誰子,于是韓購縣之有能言殺相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政姊嫈聞人有刺殺韓相者,賊不得,國不知其名姓,暴尸而縣之千金,乃於邑曰云云。但言政姊嫈聞之于邑,豈不簡快乎。又曰市行者諸衆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國相,多諸衆人字。
18李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多下其中子三字。
19張儀傳云,昔趙襄子令工人作為金斗,長其尾,令可以擊人。與代王飲,隂告厨人,曰,即酒酣,樂進熱啜,及斗以擊代王,殺之。但云厨人如其言擊殺之。
20范睢傳云,須賈謂范睢曰:非大車駟馬,吾固不出。范睢曰願為君借大車駟馬于主人翁。范睢歸取大車駟馬。此當云願為君借於主人翁,即歸取車馬。
21項羽紀諸侯無不人人惴恐,無不人人字意重。
22項羽紀云,漢王與韓信、彭越期會擊楚軍,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會。張子房曰:君王能自陳,以東傅海盡與韓信,睢陽以北至穀城以與彭越,使各自為戰,則楚易敗也。漢王乃發使者告韓信、彭越曰:并力擊楚,楚破自陳,以東傅海與齊上,睢陽以北至穀城與彭相國,此當云發使者告之也。
23留侯世家云,良與客狙擊秦皇帝,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為張良故,不須言為良意。
24淮隂侯傳云,漢王欲拜信為大將,諸將皆喜,人人各自以為得大將,多各自字,至拜大將乃韓信也,一軍皆驚,此但當云至拜,一軍皆驚。
25曹相國世家云,卿大夫已下、吏及賓客見參不事事,來者皆欲有言,至者,參輒飲以醇酒。來者、至者重複。又云相舍後園近吏舍,吏舎日飲歌呼,從吏惡之,無如之何,乃請參逰園中,聞吏醉歌呼,從吏幸,相國召按之。曷若但云乃請参遊園中,幸其聞而召按也。
26叔孫通以惠帝作複道,勸之立原廟上,乃詔有司立之。則立廟之由,已自見矣,而復云原廟起以複道,故此句安用哉。前漢削之當矣。
27陳丞相世家云,始陳平曰,我多隂謀,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廢亦已矣,終不能復起,以吾多隂禍也。然其後曾孫陳掌以衞氏親貴戚,願得續封陳氏,然終不得。多兩然字。吾多隂禍一句亦不須也。
28賈生傳云,懐王隨馬而死無後,賈生自傷爲傅,無狀哭泣,嵗餘亦死。賈生之死,時年三十三矣,不必再言賈生之死。
29馮唐言李牧之事,云當是之時,趙幾覇,其後會趙王遷立,其母倡也,王遷立乃用郭開讒,卒誅李牧,再言王遷立,何也?
30張釋之傳,文帝問上林尉諸禽獸薄,尉左右視盡不能對,虎圈嗇夫從旁代尉對上所問禽獸薄,甚悉。止云從旁代對甚悉,豈不善乎。
31張釋之傳,有人盗髙廟坐前玉環,捕得,文帝怒下廷尉,廷尉治。釋之按律盗宗廟服御物者為奏。不須廷尉治三字。又曰有如萬分之一假,令愚民有盗長陵一抔土,但云有如或云萬一,或云假令足矣,煩重如此,殆不可讀。
32申屠嘉傳云,是時大中大夫鄧通方隆愛幸,文帝嘗燕飲通家,其寵如是。是時丞相入朝而通居上傍,有怠慢之禮再下。是時字不惟文勢重叠,意亦不愜也。其寵如是一句,亦不必道嘉困辱通,上使使者召通,既至為文帝泣,多為文帝字。
33鄧通傳云,文帝崩,景帝立。劉子玄謂不必言帝崩,固當矣,然遷史類此者甚多。夫文、景相繼,猶或可也。至賈生傳云,孝文崩,孝武皇帝立,既隔景帝而亦書之,豈不愈無謂也。
34袁盎稱文帝西向譲天子位者,再南靣譲天子位者三,何必重言天子位。
35太倉公傳云,詔召問所為治病死生驗者幾何,人主名為誰。詔問故太倉長,臣意方伎所長,及所能治病者,有其書無有皆安受學,受學幾何,嵗甞有所騐,何縣里人也,何病醫藥已史通作與其病之狀皆何如,具悉以對。文勢重叠如此,是必前者遷所叙,而後乃當時詔語,倉公引之耳,不必并而為一,云詔召問曰,意對曰,則簡而明矣。
36吳王濞傳云,景帝與吳太子博争道引,博局提殺之,吳王由此稍失藩臣之禮,稱病不朝,京師知其以子故稱病不朝,但當云知其故也。
37寗成遷濟南都尉,而郅都為守,如史記作始前數都尉皆歩入府,因吏謁守如縣令,其畏郅都如此,及成往直陵,都出其上,剰其畏郅都如此一句。
38王温舒為河内太守,捕郡中豪猾。郡中豪猾相連坐千餘家,不須再道郡中豪猾。
39司馬相如病甚,天子曰可往從悉取其書,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無書。問其妻,對曰長卿固未嘗有書也。時時著書,人又取去,即空居。長卿未死時,為一卷書,曰有使者來求書,奏之無他書,其遺札書言封禪事奏所忠,所忠奏其書,天子異之,其書曰凡用十書字,何其繁也。若云相如已死,其妻曰長卿固未嘗有書,時有所著,人又取去,且死,獨遺一卷,曰有使者來即奏之,其書乃言封禪事也。既奏,天子異焉,其辭云云,不亦可乎。
40李廣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没鏃,視之,石也。因復更射,終不能復入石矣。凡多三石字,當云以為虎而射之,没鏃,既知其石,因復更射,終不能入。或云嘗見草中有虎,射之,没鏃,視之,石也。亦可又云其射見敵急,非在數十歩之内,度不中不發,度不中三字重叠。若此句存則上句,宜去也。又言廣自剄,軍士大夫一軍皆哭,但云一軍足矣。或去此二字亦可。
41汲黯傳云,東越相攻,使黯往視之,不至,至吳而還,多不至字。
42鄭當時傳云,存諸故人,請謝賓客,夜以繼日,至其明旦常恐不徧,剰至其明旦字。
43申公傳云,天子問治亂之事,申公時已八十餘老,對曰云云。伏生傳云年九十餘,老不能行,老字贅矣。
44竇太后使轅固入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應手而倒,多一刺豕字。
45張湯傳云,湯嘗病,天子至自視病,當作視之,或云臨視也。又云三長史皆害湯,欲陷之,據下文不須用此語,觀者可見。又云或告湯姦事下減宣,宣嘗與湯有郤,及得此事,窮竟其事,當云窮竟之也。
46郭解傳既稱為人短小精悍,不飲酒,而後又云為人短小,不飲酒,何耶。雒陽人有相仇者,解夜見仇家,仇家曲聽解,解夜去不使人知,曰且無用待我,待我去令雒陽豪居其間,乃聼之,疑重用待我字。
47貨殖傳云,魯人曹邴氏以鐵冶起,富至巨萬,鄒魯以其故去文學而趍利者,以曹邴氏也。既言以其故,則不必更云以曹邴氏也。
48匈奴傳云,單于頭曼欲廢太子冒頓。作為鳴鏑習,勒其騎射。令曰:鳴鏑所射而不悉射者斬之,行獵鳥獸有不射,鳴鏑所射者輒斬之。前後凡用八鳴鏑字,據文勢相蒙,其餘可盡去也。
49晉張輔論遷、固史云:遷記二千年事而五十萬言,固記二百年事乃八十萬言。繁簡不同,優劣可知,此説大謬。劉子玄既辨其大莭矣,抑予嘗考之,遷記事踈畧而剰語甚多;固記事詳偹而刪削精當,然則遷似簡而實繁,固似繁而實簡也,安得以是為優劣哉。
滹南遺老集卷之十六 史記辨惑八 重叠載事辨
1楚荘王圍鄭,鄭伯迎降之辭既載于楚世家,又載于鄭世家。莊王縣陳申叔,時為牽牛徑田之喻,既載于楚世家,又載于陳世家。荘王圍宋,華元告以析骨食子之急,既載于楚世家,又載于宋世家。陳恒殺闞止事,既詳見于齊世家,而又見于田完世家;陳乞立陽生事亦然。子路死難事,既詳見于衞世家,而又見于本傳。陳厲公、齊懿仲卜田完事,止宜載于完世家,而又全載于陳世家。專諸刺吳王僚事,止宜載于本傳,而又載于吳世家。楚平王執伍奢召二子事,止宜詳見于子胥傳,而又全見于楚世家。子胥諫吳王之言,吳王賜死之事,子胥將死之語,亦止宜見于子胥傳,而楚、越世家又皆載之。闔廬將死,属太子報越事,載于呉世家是矣,而又見于子胥傳。春秋書天王狩河陽事,載于孔子世家矣,而又見於晉世家,又見於周本紀。項羽遷義帝事,既載于羽本紀,而又見于髙帝紀。陳平間楚君臣事,既載于項羽紀,而又見于本傳。張良難酈生事,既載于髙帝紀,而又見於本傳。酈生責髙祖倨見事,止宜載于本傳,而又見于帝紀。緹縈上書救父事,載于孝文紀,而又見于倉公傳。近來孔毅夫雜説論晉史王隠諫祖約弈棊事,兩傳俱出,謂之繁文,而嚴有翼著藝苑雌黄亦摭新唐重複事以為病,獨未見遷書之失耶。
2吳世家云,季札聘于魯,請觀周樂,其言云云。使于齊,説晏子曰:子速納邑與政,乃免于難,齊國之政將有所歸,未得所歸,難未息也;使于鄭,見子産如舊交,謂子産曰:鄭之執政侈,難將至矣,政必及子,子為國慎以禮,不然鄭國將敗;適衞説蘧瑗、史狗、史猶、公子荆、公叔發、公子朝曰:衞多君子,未有患也;適晉説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曰:晉國其萃于三家乎?將去,謂叔向曰:君侈而多良,大夫皆富政,將在三家,吾子直必思,自免于難,凡此皆以見季子之明識,著之可矣。至魯世家襄公二十九年云,吳延陵季子使魯,間(闻)周樂,盡知其意。鄭世家簡公二十二年云吳使延陵季子于鄭,見子産如舊交,謂曰鄭之執政侈,難將至,政將及子,子為政必以禮,不然鄭將敗。衞世家獻公後三年云,吳延陵季子使過衞,見蘧伯玉、史鰌曰:衞多君子,其國無故。晉世家平公十四年云,呉延陵季子來使,與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語曰:晉國之政卒歸此三家矣。是何必哉。
3管蔡世家既備言武王崩,成王少,管蔡疑周公之為不利,故挾武庚作亂,周公承以王命誅之矣,而衞世家又詳出之,何若但云周公既誅管蔡乎。
4趙世家贊云,吾聞馮王孫曰趙王遷其母倡也,嬖于悼襄王,悼襄王廢嫡子嘉而立遷,遷素無行,信讒誅其良將李牧,用郭開,豈不謬哉。至馮唐傳稱李牧之功,曰是時趙幾覇後,會趙王遷立,其母倡也,用郭開讒而誅李牧。予謂趙王遷所以奪嫡而立,則由其母見嬖之故,若乃信讒而誅李牧,倡何與焉,此句為贅,而班書亦存之,過矣。
5竇嬰傳云,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竇太后愛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飲,是時上未立太子,酒酣從容言曰:千秋之後,傳梁王,太后驩嬰,引巵進諫。按帝言傳位孝王事,世家自具,何不但輕道過。
滹南遺老集卷之十七 史記辨惑九 疑誤辨
1酈生説髙祖復立六國,後張良發八難,古今稱頌以為羙談。竊嘗有所疑焉。彼其言曰:湯伐桀而封其後于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武王伐紂而封其後于宋者,度能得紂之頭也;今陛下能得項籍之頭乎?此論甚疎。夫桀、紂已滅,然後湯、武封其後,而良云度能制桀死命、得紂之頭,豈封于未滅之前耶?且湯、武所以封之者,重絶人之世耳,非以計其利害也,奈何其以項籍之命為此哉?酈生所以説帝者,特欲係衆人之心,庶幾叛楚而附漢耳,非使封諸項氏也,奈何其以湯、武之事,勢相較哉?湯、武雖殊時,事理何異,制死命與得其頭亦何以分而列為兩莭,表商容之閭,釋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此本三事,而良并之者以其一體也。至于倒置干戈,休馬放牛,獨非一體乎,而復析之爲三,何哉?班氏頗見其非,而乃并湯、武事爲一,而但云度能制其死命,豈以死命字不属桀、紂而属其後歟。然終與項籍事不類也。既以湯、武爲一事,故又分楚,唯無疆以下爲第八節,盖二書已自參差矣。近世胡寅謂是時,髙祖未稱尊,而子房呼陛下,作史者之過也,然則八難之目,安知其無誤耶?
2漢書:老父相、吕后及二子皆貴,及見髙祖曰:卿者夫人兒子,皆以君。如淳曰:以或作似。顔氏破其説,當矣。然史記正作似,豈誤歟。
3酈生既自有傳,而朱建傳後又叙生初見沛公,及下陳留事,大同小異,而詞頗浮誇,此必禇先生輩附入之,猶田仁之類也。
4漢文以公主嫁匈奴,使宦者中行説傳之,説不欲行,漢彊使之,説曰必我行也,為漢患者。漢書但云必我而無行字,此恐錯誤。若曰為漢患者,必我也。或云必我行為漢患矣,如此乃順。
5司馬相如傳贊云,相如雖多虚辭濫説,然其要歸,引之莭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風一,猶騁鄭、衞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虧乎?前漢書全引此語,子(予)嘗疑之。按遷傳,雖不著其死之歲月,然去遷既死後,其書稍出。宣帝時,遷外孫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則其死不過在昭、宣之間耳,而雄以成帝元延之初,始自蜀遊京師,年七十一,卒于王莽天鳯五年,逆而推之,宣帝之二十年,雄乃始生,遷著書時安得雄之言乎?是必孟堅所續,而後人誤附于史記耳。
6公孫宏、主父偃贊云,公孫宏行義雖修,然亦遇時,漢興八十餘年矣,上方卿文學,招俊乂,以廣儒墨。宏為舉首,主父偃當路,諸公皆譽之,及名敗身誅,士争言其惡。悲夫舉首字下意似不足,豈有闕文乎?
滹南遺老集卷之十八 史記辨惑十 史記用而字多不安今畧舉甚者
1齊世家云,郤克使于齊,齊使夫人帷中而觀之。晉世家云,襄公之六年而趙衰卒,景公時而趙盾卒,平公十二年而趙武為正卿。荀卿傳云,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魯仲連傳云,趙孝成王時而秦王使白起破長平之軍。伍子胥傳云,吳國内空而公子光乃令專諸襲刺吳王僚,又云呉與越平其後五年,而呉王聞齊景公死而大臣爭寵新君,弱多上一而字。聶政傳云,嚴仲子奉黄金百鎰,前為聶政母壽,固進而聶政謝曰云云,又云夫賢者以感憤睚眦之意,而親信竆僻之人,而政安得嘿然而已乎,多中間一而字。吕不韋傳云,不韋以五百金與子椘為進用,結賓客,而復以五百金買竒物玩好而西遊秦,多上一而字。趙堯問髙帝曰:陛下所為不樂,非為趙王年少,而戚夫人與吕氏有隙也監本史紀作耶。陛下監本作備萬歳之後,而趙王不能自全乎,多下一而字,也字亦剰。韓信傳云,趙軍戰,不勝欲還,歸壁皆漢赤幟而大驚。賈生傳,生以為漢興至孝文二十餘年,天下和洽而固,當改正朔,易服色。韓生傳云,自是之後而燕、趙問言詩者由韓生。此等而字,皆當去之。直不疑為郎,同舍有告歸者,誤持同舍郎金去,金主意不疑,不疑買金償,而告歸者來而亡金者大慙,多兩而字。李廣與望氣王朔燕語曰:自漢擊匃奴而廣未嘗不在其中,而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擊胡軍功取侯者數十人,而廣不為,後人然無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三而字皆剰,上一然字卻作而字,則惬當矣。
司馬遷用於是乃遂等字冗而不當者十有七八今畧舉之
1如殷武丁夢傳説事云,于是乃使百工營求之野,既有乃字,何須更云于是。鄭文公之妾燕姞夢天與之蘭,曰以是為而子,以告文公,文公幸之而予之草蘭為符,遂生子名曰蘭,遂字殊不安,若云既而生子,遂名曰蘭,則可。晉世家云,武王與叔虞母會時,夢天謂己曰:余命女生子名虞,及生子,有文在其手曰虞,故遂因命之曰虞,故遂因三字豈可連用。鄭世家亦舉此事,則云遂以命之,何巧于彼而拙于此也。曹沬刼齊桓公求所侵地,許之,既而欲倍約,管仲以為不可,于是乃遂割魯侵地,其病猶晉世家言叔虞事也。趙世家記程嬰、杵臼事,云乃二人謀取他人嬰兒負之,乃字卻當作于是,或云二人乃謀則順矣。范睢説秦王云,臣聞善治國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權,多卻乃字。蒙毅對胡亥云,臣乃何言之敢諌,何慮之敢謀,乃字為悖語,意亦乖。髙帝斬白蛇,有老嫗夜哭,人問何哭,嫗曰云云,人乃以嫗為不誠,欲笞之,乃字當去。田横二客自剄,髙帝聞之乃大驚,多卻乃字。叔孫通傳云,上見留侯所招,客入見上,乃遂無易太子志,乃遂二字當去其一。惠帝即位,乃謂叔孫生曰云云;惠帝出逰離宫,叔孫生勸上取櫻桃獻宗廟,上乃許之,二乃字皆贅。曹参謂惠帝云,陛下自察聖武,孰與髙帝?上曰:朕乃安敢望髙帝,其病如蒙毅語袁盎謂綘侯非社稷臣,絳侯望盎,盎遂不謝,多却遂字。灞陵尉呵止李廣,廣騎曰故李将軍,尉曰今将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乃字不安。伏生傳,孝文時欲求能治尚書者,天下無有,乃聞伏生能治之;石建為郎中令,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極切,至廷見如不能言者,是以上乃親尊禮之;周仁傳云,武帝立以為先帝臣重之,仁乃病免,三乃字皆不妥。
滹南遺老集卷之十九 史記辨惑十一 雜辨
1鄭荘公稱其母為姜氏;陸生,晁錯父,稱子為公,皆于義不安。殆邱明、子長之失,未必當時本語也。
2楚世家云,荘王圍鄭,鄭伯降楚,羣臣曰:王勿許,荘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庸可絶乎,遂許之平(疑衍)。此盖本乎左氏也。至鄭世家則云,荘王曰:所為伐,伐不服也,今已服,尚何求乎?二者果孰是。
3宋世家云,荘王圍宋,宋華元出告子反曰:城中析骨而炊,易子而食。荘王曰:誠哉言。楚世家亦載王語云,君子哉,二者果孰是,此類甚多,不可殫述也。
4史記載伍貟父子語言,本傳與世家参差不同,或云此變文也,予謂不然,言出于一人之口,書出于一人之手,而自變其文,人何以取信哉。
5晋世家云,唐叔虞姓姬氏,武王之子。按周紀自有姓氏,既云武王之子,何必更言姓也。且魯、衛、管蔡等世家類皆不著,而此獨著何哉。
6晉世家云,趙盾昆弟將軍趙穿,灌夫傳云,竇甫,竇太后昆弟也,未暁昆弟之義。
7宋世家云,襄公及楚人戰于泓,公曰:君子不困人于阨,不鼔不成列。子魚曰: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戰為?奴事字不似當時語,盖遷撰出者。三傳初無此意也。抑其句法亦是不順,凡尊奉其人則有曰師事、父事、兄事者,鄙賤其人則有曰奴使、奴親、奴畜者,上一字属乎彼而已,今此奴字以意則属乎我,以句法則属乎彼,豈非思之不審欤。
8孫武傳云,吴王闔廬問曰: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可以小試勒兵乎?對曰:可。闔廬曰:可試以婦人乎?曰:可。于是許之,出宫中羙人,此王問武而非武所請也,何用許之字。
9老父相髙祖曰:君相貴,不可言。髙祖乃謝曰:誠如父言,不敢忘徳。此但其術可貴耳,何徳之有?
10漢封候公為平國君,匿弗肎復見,曰:此天下辨士所居傾國,故號為平國君。予謂匿弗肎復見字,當在號為平國君下。
11高祖紀云,稱劉季者,在當時人可也,而遷亦数稱之,不唯于文體為非,而臣子之道亦不當爾也。漢書正之為是。
12髙祖紀云,父老皆曰:平生所聞劉季諸珍怪,當貴,珍字不安。漢書改為竒是矣。
13太公家令云,髙祖雖子,人主也。是時未有髙祖號,劉子玄辨之,誠中其病。漢書改為皇帝,是矣。
14陳丞相世家云,平從攻韓王信于代,至平城為匃奴所圍,七日不得食,髙祖用平竒計,使單于閼氏圍以得開,而其計秘世莫得聞。桓譚、應劭意其以漢有羙女動之,世或喜其説。然吾觀韓王信傳云,上出白登,匈奴騎圍之,上乃使人厚遺閼氏,閼氏乃説冐頓曰:今得漢地,猶不能居,且兩主不相厄。居七日,胡騎稍引去,漢出圍,入平城,救兵亦到,胡騎遂觧去。匈奴傳畧同,而又云冒頓與韓王信之将王黄、趙利期,而黄利兵不来,疑其與漢有謀,亦取閼氏之言,乃觧圍之一角,信如此説,則漢之所以動閼氏者,止于重賂,而胡騎之所以觧去者,又不專因閼氏之力也。烏有所謂不傳之竒計哉,其言反覆殆未足信。
15張敖傳云,趙相貫高等欲殺髙祖,壁人柏人,上過欲宿,心動問縣名為何,曰柏人柏人者,廹于人也,不宿而去。予謂廹人之意,本出髙祖,非縣名,本有此理,又非史氏所當言,則宜加上以二字,漢書又去也字,猶覺不圎。
16荆燕世家云,荆王劉賈,諸劉者不知其何属,諸劉字絶,下不得其曰燕王劉澤,諸劉逺属則是矣。
17梁孝王世家云,孝文帝兄四男,長子曰太子,是為孝景帝,次子武,次子参,次子勝,夫上既言男則子字皆贅。太子非名,則曰字,亦不安,法當云其長景帝也,次曰某,次曰某。
18淮南厲王長謀反,召至長安,丞相臣張蒼,典客臣馮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賀,備盗賊中尉臣福,昧死言云云,制曰:朕不忍致法于王,其與列侯二千石議。臣蒼臣敬臣逸臣福臣賀昧死言云云。夫稱臣某等昧死言者,當時所奏語,史家輙爾書之,無乃不可乎?遷固毎毎如是,而後世亦或襲之,竊所未喻。
19田仁傳云,武帝時拜爲司直,数嵗,坐太子事,時左丞相自將兵,令司直田仁主閉守城門,坐縱太子,下吏誅死。仁發兵長陵,令車千秋上變仁,仁族死陘城。始但言坐太子事,而復言坐縱太子誅死,又言因千秋上變族死,語意重叠,昏晦甚矣。遷之叙事此類尤多。
20田敬仲世家云,齊宣王好文思之士,自如騮衍、淳于髠之徒,皆賜列第。荀卿傳云,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書。自如二字連用不得。十二諸侯年表序用及如字,尤不安也。
21儒林傳序云,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而潤色之,别(列)字不安。
22子胥傳云,公子光令專諸襲刺吴王僚,如何下襲字。
23田横二客自剄,髙帝聞之乃大驚,以田横之客皆賢,吾聞其餘尚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則聞田横死,亦皆自殺。予謂聞之乃大驚,剰乃字。吾聞其餘尚五百人,剰吾字。(似重现)
24吕后紀云,吕后祓還,過軹道,見物如蒼犬據髙后掖,吕后、髙后似是兩人,但云據其掖可矣。丁公窘髙祖,彭城西沛公,顧曰兩賢,豈相阨哉,方言髙祖遽曰沛公,此亦同病也。
25留侯世家記圯上老父事云,良因恠之,跪曰諾。劉貢父漢書刋誤以為恠字合在因字上,此固是矣。然漢書之文本縁史記,且其下又有云,良因異之者,則非獨孟堅之誤也。
26張良賛曰:余以為其人計魁梧竒偉,至見其圖,状貌乃如婦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以為字與計字相窒,留侯亦云上當有余於二字。
27留侯世家云,留侯性多病,多病何關性事。
28韓信傳賛云,假令韓信學道謙讓,不伐巳功,不矝其能,則庻幾哉於漢家,勲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後世血食矣,假令字下不得哉字,亦不便於文勢。
29呂后紀:孝惠為人仁弱,髙祖以為不類我,常欲廢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類我。再言如意類我,於文為複,且我字不順,去之可也。
30蕭何傳云,益封何二千户,以常甞繇咸陽時,何送我獨嬴奉錢二也,我字悖。
31文帝聞馮唐言,歎曰:吾獨不得亷頗、李牧時為吾將,時字甚悖。
32伍被諫淮南王,王於是氣怨結而不掦,涕滿匡而横流,其詞不典,殆似古賦,豈史氏實録之體哉。
33衛綰傳云,建元年中,以景帝疾,時諸官囚,多坐不辜者,而君不任職,免之。君字悖。
34禮書首云,太史公曰:洋洋羙徳乎,宰制萬物,役使羣衆,豈人力也哉。洋洋羙徳,孰遽知其爲禮,遷文無首尾,毎如此。
35律書賛,太史公曰:故璇璣玉衡以齊七政,按故字自是因上接下之辭,首句如何便用得。
36石奮傳云,子孫勝冠者在側,雖燕居,必冠申申如也,僅僕訢訢如也,唯謹其執丧,哀戚甚悼,唯謹甚悼字俱不安。
37范睢傳云,魏聞秦且東伐韓、魏,魏使湏賈於秦,多一魏字。又云穣侯為秦將,欲越韓、魏而伐齊,欲以廣其陶封,多一欲字。
38藺相如請王齋五日乃上壁,秦王度之,終不可疆奪,遂許齋五日,多却之字。
39留侯世家云,劉敬説高帝曰:都閼中,多却曰字。左右大臣多勸上都雒陽,雒陽東有成臯,西有殽黽,却少一曰字。
40袁盎賛曰:時以變易,及吴、楚一説,説雖行哉,然復不遂上,三句語意不接,亦不成語。
41韓信傳云,此所謂驅市人而戰之,之字不安。
42趙堯薦周昌曰:其人有堅忍質直,何用有字。
43燕太子請荆軻曰:日已盡矣,荆卿豈有意哉。范睢傳云,湏賈問范睢曰:今吾事之去留,在張君孺子,豈有客習于相君者哉。婁敬説髙帝曰:陛下都雒陽,豈欲與周室比隆哉,哉字皆不安,作乎字可也。
44范蠡傳載,楚王之言曰:寡人雖不徳耳,柰何以朱公之子故而施惠乎?耳字不安,去之可也。
45荆軻傳云,軻雖游于酒人乎,乎字尤乖。
46灌夫傳云,諸公莫弗稱之,莫弗字不成語。
47楚昭王病甚,譲其弟公子閭為王,五譲乃後許,乃後不成語。
48趙世家云,智伯與趙、韓、魏盡分其范中行故地,多其字。
49田完世家云,田乞事齊景公為大夫,其收賦税於民,以小斗受之;其粟予民以大斗,多粟字。
50循吏傳序云,綱漏於吞舟之魚,多却於字。
51范睢傳云,散家財物盡以報所嘗困戹者,所嘗字不安。
52李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遂父子相哭,此而夷三族,此而不成語。
53李斯賛曰:人皆以斯極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與俗議之異,之字極難下。
54蒙恬自責曰:塹萬餘里,此其中不能無絶地脈哉。不字當作豈。
55髙祖令張良獻白壁玉斗于項羽、范増,張良曰謹諾。謹字道不得。
56髙祖紀云,老父相魯元,公主亦皆貴,皆字不安。
57武渉說韓信:足下雖自以與漢王爲厚交,爲之盡力,用兵終爲之所禽矣,之所二字當去其一。又云足下所以得湏臾至今者,以項王尚存也,湏臾字亦道不過。
58孫叔敖問市令市亂事,曰:如此幾何頃乎?市令曰:三月矣。頃字道不得。
59田横曰:吾烹人之兄,與其弟併肩而事其主,縱彼畏天子之詔不敢動我,我獨不媿于心乎?人字與弟字相窒,當云烹人之兄而與之併肩事主,或云烹人而與其弟併肩事主,則可矣。
60燕世家云,齊湣王謂燕太子平曰:雖然,則唯太子所以令之,則字下不得。
61項羽對項梁云,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此句不圓。漢書加耳字,是也。
62陸賈謂陳平曰:天下雖有變,即權不分。即當作而。
63項籍見始皇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母妄言,族矣,其語不圓。
64趙禹傳云,今上時禹以刀筆吏積勞,稍遷為御史,時字不安。
65申屠嘉傳云,髙帝時大臣又皆多死,皆多二字不可連用。嘉對文帝責鄧通,上曰君勿言,吾私之。罷朝坐府,申嘉爲檄召鄧通,此語法不順,不若言 府檄召也。
66聶政曰:嚴仲子奉百金爲親夀我,雖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然是字不成語。
67屈源(原)傳:秦昭王欲與懐王會,懐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絶秦歡,少曰字。
68荆軻傳:田光謂燕太子曰:太子聞光盛壮之時,不知臣精已消亡矣。雖然光不敢以圖國事所善,荆卿可使也。雖然字悖。
69王温舒傳:爲廣平都尉,擇郡中豪敢以爲爪牙,督盗賊,以其故齊、趙之郊,盗賊不敢近廣平,多其字。
70史記:太史公自序云,民倍本,多巧姧軌弄法,善人不能化,唯一切嚴削爲能,齊之作酷吏傳。夫事人君,能說主耳,自和主顔色而獲親近,非獨色愛能,亦各有所長,作侫倖傳。夫酷吏、侫倖,類皆小人,史之立傳,大抵著其罪惡,以為世戒,而遷獨有取于此等,然則是非之謬,豈特游俠、貨殖之論哉。
71自序云:嘉尚父之謀,作齊世家;嘉且金縢,作魯世家,其序燕云嘉甘棠之詩,其序衛云嘉彼康誥,序宋則云嘉微子問太師,序晋則云嘉文公錫珪鬯,此類甚多。夫史書實録也,事所當記,善惡必存,豈因嘉一事而後作乎?大抵諸序傳皆不足觀,刪之可也。
72吕氏大事記云,太史公於夏紀則稱孔子正夏時,於殷紀則稱孔子善殷輅,聖人損益四代之大意,不可謂不略窺之矣。予謂遷特因孔子之言而猥引之耳。既非己見,又不能别有發明,而吕氏遽以為知損益之意,何遽過譽之甚也。
73大事記:史記文帝紀多載詔書,至景帝紀則皆不載,盖以為不足載也。其旨微矣。予謂史書實録也,詔、誥一時之大事,縱使帝之所行不能副其言,豈容悉沒之乎?此自遷之私憤,而吕氏深取之,遂以判班、馬之才識,予未敢知也。
74班固譏遷論游俠述貨殖之非,世稱其當。而秦少游辨之,以為遷被腐刑,家貧不能自贖,而交游莫救,故發憤而云此,誠得其本意然。信史將為法于萬世,非一己之書也,豈所以發其私憤者哉。
滹南遺老集卷之二十 諸史辨惑上
1五帝之名,史記以黄帝為首,書序以少吴(昊)為首,其説不同。要之少昊,黄帝之子;顓頊,黄帝之孫;帝嚳,黄帝之曾孫,而堯帝,嚳之子也,初皆傳之子孫,至于堯、舜,其子不肖,不足以付大器,乃始有禪讓之事,斯盖不得已之變,而或者遂云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何其妄也。(扯淡)
2皇降而帝,帝降而王,名號之異耳。堯、舜揖譲,湯、武征誅,世變之殊耳。若夫其道則未嘗不一。而商鞅説秦孝公,乃謂初以帝道,再以王道。魏徴亦云行帝道而帝,行王道而王。鄭厚又云王道備而帝徳消,皆淺陋之見也。
3父死子繼,天理人情之常也。自天子至庻人,自王至覇,自古至,今未有能易者。其或及于旁支,付諸他姓,則必其勢所當然,而出于不得已,可謂之變,而不可以為常也。而漢人之説曰:殷道親親,立弟;周道尊尊,立子;殷道質,質者法天,親其所親故立弟;周道文,文者法地,敬其本始故立長子。周道太子死立適孫,殷道太子死立其弟,此何所稽也。天下無二道,聖人無兩心,故曰前聖後聖,其揆一也。典章制度,時或損益不同,至于名教人倫,豈容殊致,尊親之道孰可偏廢,而云殷獨親親,周獨尊尊,非謬妄乎。盖秦、漢以來,言三代者,毎毎如此,以殷紀觀之誡(诚)多立弟,然在當時必有其故,而初非湯之定法也。若其果主于親親,則一于立弟矣,何復待太子死而後及耶。抑甞考之河亶甲崩,子祖乙立;祖乙崩,子祖辛立;小乙崩,子武丁立;武丁崩,子祖庚立,此皆在世立子者也。庚丁崩,子武乙立;武乙崩,子太丁立;太丁崩,子帝乙立;帝乙崩,子辛立,此則四世立子者也。其間沃甲崩,則立其兄祖辛之子祖丁,祖丁崩則立其弟沃甲之子南庚,此則廢適而立姪者也,安在其太子死而專立弟邪。紀又云,自中丁以來,廢適而更立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亂,諸侯莫朝,盖立不以正,宜其啓争奪之端,是何足以貽乆逺,而謂成湯之法固如是乎。嗚呼,世之學者自非詩、書、易、春秋、語、孟子之正經,一切異説不近人情者,雖託以聖賢,皆當慎取,不可輕信也。
4左氏文章所謂毫髪無遺恨者,惟參舉人名字,頗為不愜。如邲之戰,既稱士會,復曰隨武子;又曰随季,又曰士季;既稱郤克,復曰駒伯,又曰郤獻子;初稱荀林父而後稱桓子;初稱先縠而後稱彘子,大率皆然,不可殚舉。一段之文而錯雜如是,向無注釋,讀考孰知其爲一人邪。雖無害其羙,要之不潔,而近代䂬溪黄徹極稱其變態可法,且以諸史列傳首尾一津爲不足取,殆難與論真是非也。
5劉子玄曰:韓王本名信都,而遷固轍去都字,用使稱其名姓,全與淮隂不别。按韓王、韓國之後,其姓爲姬,襲封于韓而非姓也,又加王字有何不别。然遷于絳侯傳固作,淮隂等賛亦稱兩韓信,而髙祖紀八年又云,上東擊韓信餘寇于東垣,何邪?
6遷固記事互有得失。如史記孝文紀云,髙祖中子也。髙祖十一年春已破陳豨軍,定代地,立為代王,都中都,太后薄氏子。漢書云,髙祖中子也,母曰薄姬,髙祖十一年誅陳豨,定代地,立子桓為代王,固之序薄氏文順于遷矣,而加子桓二字,復為贅也。
7班固漢書刪潤遷史,徃徃勝之,然亦有反不及者。如史記髙祖聞田横死,曰:嗟乎,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豈非賢乎哉。漢書但云,嗟乎,有以起布衣,其語太簡,讀之殆不可暁也。
8漢文帝以公主嫁匈奴,使宦者中行説傳之,説不欲行,漢强使之説,曰必我行也,為漢患者,史記如此而漢書但云,必我,而無行字,此恐錯誤者。曰為漢患者必我也,或云必我行為漢患矣,如此乃順。(两见)
9史記文帝紀云,張武受賂金錢事覺,上發御府金錢賜之以媿其心,彼受金錢而復以金錢賜之,可以為媿。漢書但云更加賞賜,則泛而不明矣。
10史記司馬相如傳曰,天子曰可徃從悉取其書,使所忠徃而相如死,班固加若後之矣四字,此句為贅。且若字意乖,不若不加之愈也。
11髙祖謂沛父兄曰,其以沛為朕湯沭邑,注引風俗通義曰,沛人語初發聲皆言其其者,楚言也。髙祖始登帝位,教令言其後以為常耳,于謂不然,戒辭用其字,自是本法古文,如是者何可勝舉,而云楚語獨爾,不亦妄乎。
12袁盎論社稷臣云,主在與在,主亡與亡,言以身徇主,與之同存亡耳。如淳曰,人主在時與共治在時之事,不以主亡而不行其政令,何其曲邪。
13史記匈奴傳賛曰,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時權而務讇納其説以便偏指不参,彼已將率,席中國廣大氣奮,人主因以决策,是以連功不深,注以彼已將率為句,既不成文,而理又不順,其釋彼已引詩彼已之子,殊為牽强。吾友崔伯善云,當以不参彼已為句,而將率字屬下文,其説良是。
14漢書韓彭等傳賛云,唯吴苪之起,不失正道,故能傳號五世,以無嗣絶,慶流支庻有以矣。夫著於甲令而稱忠也,末句不相承。
15前漢車千秋本姓田氏,以其為丞相時,詔許乘車入宫,因號車丞相,此一時所稱,非乆逺,轉而為姓,又非上之所賜也。班固作傳止當著其本姓,而遂從車字何邪。
16黄霸雖以治郡稱,然既嘗為相,自當附之韋賢、匡衡等傳,而班史列于循吏,非也。
17班固論江充、王莾事,皆以為有天時而非人力,夫人固不勝于天矣,然班氏身為史官,以褒貶勸懲為務,則亦不當立此論也。
18後漢郭太字林宗,范瞱作傳以父諱,止稱林宗亦可矣,而中間復数稱太左慈字元放,既稱其名而又兩稱為放,不亦雜乎?
19老蘓評范瞱之失,謂不當槩董宣于酷吏,槩鄭衆、吕强于宦者,槩蔡琰于列女,其論董宣、蔡琰是矣,若鄭衆、吕强,雖有可嘉,豈可去宦者之目乎?
20漢書髙祖紀云,老父相髙祖曰,鄊者夫人嬰兒皆以君,如淳曰以或作似,顔氏以為非當矣,然史記正作似字,豈其誤邪。(两见)
21史記:髙祖縱觀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大丈夫當如此。漢書作太息,此只是太字,盖古人所通用,而師古云,言其歎息之大過矣。
22髙祖繇咸陽縱觀秦皇帝,張騫傳曰,大角觝出竒,戯諸恠物,多聚觀者。顔注皆音工喚反。至相如封禅書云,天下之壮觀,則讀如字,大似顛倒也。
23髙祖縱觀秦皇帝,師古曰:縱,放也。天子出行,放人令觀。予謂此於文勢為悖,恐只是恣觀之耳。裴矩傳:焬帝時諸蕃胡入貢,令武威、張掖士女盛餙縱觀,縱字當准此例。
24髙祖紀曰,如意幾代太子者,数焉。丙吉傳曰:皇孫病幾不全者,数焉。元后賛曰:吕霍上官幾危國者,数矣。凡此等数字,盖言数次耳。史記稱汲黯多病,上常賜告者数,如淳曰:数者,非一也。餘皆准此,當讀如字。而顔氏訓頻並音所角反,狄山曰:兵凶器,未易数動。宣帝曰:太守吏民之本,数變易則下不安。黄霸曰:数易長吏,人因縁為姦,此等正當訓頻而反讀如字,恐未當也。
25南越尉佗謂陸賈曰,使我居中國,何遽不若漢?何遽猶言豈便也,與越大夫種言何遽不為福同意,而注云,有何廹促而不如漢。張敞誅絮舜,時冬月未盡,数日,敞使人語之曰:冬月已盡延命乎?此言雖春近而不得免耳,而注云汝不欲望延命乎?霍光傳:任宣謂霍禹曰,百官以下但事馮子都、王子方等,視丞相亡如也。亡如者,如無耳,猶蔑如之類,而注云無所象似是,皆何理邪。
26齊王肥與諸侯書,言吕后比殺三趙王。文帝紀詔言間者數嵗比不登。梁孝王傳云,十四年入朝,十七年十八年比年入朝。何武傳曰:孝成、孝哀比世無嗣。公孫賀傳曰:丞相李蔡等三人比坐事死。膠西王端傳云:端数犯法,天子弗忍誅,有司比再請削其國。夫比者連併之義耳,而顔注皆訓頻似是而實差殊,學者試細味之。
27文帝問馮唐曰:父老何自為郎,家安在?師古曰:言年已老何乃自為郎也。崔浩以為自何為郎,非也。予謂漢之郎選,其途非一,有以父兄任子弟為郎者,如張安世、袁盎是也;有以富貲為郎者,漢儀注謂貲五百萬得為常侍郎,如張釋之、司馬相如是也;有以獻策上書為郎者,婁敬、主父偃是也;有以孝著為郎者,唐是也,而衛綰又以戯車為郎。以是觀之,浩説為勝,而顔氏遽斷其非,其自信亦太篤矣。
28申屠嘉劾奏鄧通戯殿上無禮,文帝曰:君勿言,吾私之。私只是愛幸之意,猶所謂弄臣者耳,而師古以為欲私教戒,恐非也,不然一私字詎能兼教戒之義邪。
29賈誼言秦俗之弊云,其慈子耆利去,禽獸亡幾。以文勢觀之,慈子當是錯誤,顔氏强為觧釋,恐非也。
30田蚡以肺附為相,師古引舊説云,如肝肺之相,附著也。一云肺斫木札,喻其輕薄,附著大材也,餘肺附字皆然,其義迃曲不足信。按此語皆本于史記,今史記諸本並作腑字,盖言其親宻如肺腑,猶股胘心膂之類耳,不知孟堅如何轉而為附,或者古字通用,而史記索隱反音腑為附,謬矣。
31汲黯拜淮陽太守,謝曰:臣常有狗馬之心,今病力不能任郡事。師古以病力為句,曰力謂甚也,訓力為甚,未知何據。予初謂此字當属下句,及讀史記則云黯常有狗馬病,而通鑑但云有病,乃知力字属下無疑。盖孟堅誤析其辭,故守師古之妄,而新唐喬琳傳云,從幸梁州辭病力,蕭俛授少師辭疾力不拜,此又因顔注而失也。
滹南遺老集卷之二十一 諸史辨惑下
1趙禹傳云,公卿相造請禹,終不行,報謝務在絶知友賔客之請,孤立行一意而已,此當以不行報謝為句,而師古以報謝属下文。予固疑之,及讀三劉漢書,既已刋正矣。
2霍禹怨宣帝曰:大將軍墳墓未乾,盡外我家,反任許史,令人不省死。師古以為不省有過,非也。正謂不暁其故,猶俚語云,沒理會殺耳。
3元后傳:王莾使安陽侯舜求璽于太后,怒罵責之,舜仰謂曰:臣等已無可言者。師古曰言不可諫止,此説非也。其意盖云不足道而已。
4漢書載楊雄觧嘲,其末云司馬長卿竊訾于卓氏,東方朔割名于細君。顔注謂割損其名,而訾字不觧,及見華嶠論所引,乃作竊貲割炙,當以此為正也。
5外戚傳云,景帝召程姬,姬有所避,不願進而飾侍者唐兒,使夜進。師古以所避為月事。予謂所避事不止一端,安知必以此乎?盖自不湏注也。
6史記·平凖書云,京師之錢累巨萬。韋昭云,巨萬今萬萬也。范蠡傳,徐廣注亦同。漢書·食貨志言累百巨萬,師古注云数百萬萬也。梁孝王金銀且百巨萬,師古云,巨萬,百萬也,有百萬者,言凡百也。汲黯傳云,中國誅匈奴費以巨萬百数,師古云即数百巨萬也。此不唯與韋、徐不同,而其自爲說亦復參差相戾,何耶?
7禰衡謂荀或(彧):可借面弔丧。注引典畧以爲但有貎耳,夫弔丧主哀,安用貎?爲意者以其嚴冷而多戚容,故也。
8晉書稱苻朗至晋,謝安設讌請之,朝士盈坐並杌褥壺席。朗毎事欲誇之,唾則令小兒跪而張口,既唾而含出,頃復如之,坐客以爲不及之,逺朗不道如此,非人所爲見者,皆爲切齒而謂朝士歆羡以爲不及,甚哉,史氏之妄且陋也。
9晉史:慕容徳時,妖賊王始稱帝,號其父為太上皇,兄為征東將軍,弟為征西將軍。臨刑,或問其父及兄弟所在。荅曰:太上皇蒙塵于外,征東征西,亂兵所害,惟朕一身,獨無聊賴。其妻怒曰:正坐此口,以至于此,奈何復爾。始曰:皇后自古豈有不破之家,不亾之國耶?行刑者以刀環築之,仰視曰:崩即崩矣,終不改帝號。此事當皆必有之,然臨刑之語,不應一一如是,殆滑稽談諧者所餙耳。通鑑差略之為是。
10梁武誅齊之諸王。鄱陽王寳寅奔魏,数冦梁復讎,後以謀亂見誅。而蕭子顯南齊書乃云,中興二年以謀叛,與賢、攸等同死,其誤甚矣。(存疑)
11北史:梁鄱陽王寳寅終于魏。南、北史一書也,既立寳寅于魏朝矣,而南史中又略書其事,恐止當併于北史。又南史作寅,而北史作夤,二字義殊,亦宜從一。
12後漢:陳容謂袁紹曰:寕與臧洪同日死,不與將軍同日生。此指當時一日耳。而魏書載荘帝之語曰:寕與髙貴鄉公同日死,不與長道郷公同日生。此史亦然。此似不可。豈秉筆者潤色之過欤。通鑑刪之,云,寕為髙貴鄉公死,不為長道鄉公生,是矣。
13彭樂髙,齊之名將,且有大功。北史、通鑑皆載,而李百藥正史乃不為立傳,何耶?
14北史·楊愔傳:常山、長廣二王謀廢濟南王,愔及朱可、渾天和、宋欽道皆被拳、杖毆、擊頭,面血流各,十餘人持之太皇太后,間(問)楊郎何在,賀拔仁曰一目已出。太皇太后愴然曰:楊郎何所能留使不好耶。及愔誅,太皇太后臨丧以御金為之一眼,親内之,曰以表我意。盖補其損目也。李百藥北齊書但云已出而無一目字,豈其脱誤欤?
15隋史:髙熲平陳,晉王廣欲納張麗華。熲曰:武王滅殷,戮妲已;今平陳國,不宜取麗華。遂斬之,王甚不悦。通鑑所載其語尤詳,而陳書、南史乃謂晉王命斬之,此必當時秉筆者曲飾主闕,而姚思亷、李延夀猥承其誤耳。跡焬帝所為,當以隋史為正。
16舊唐·徐有功傳:竇孝諶妻龎氏為奴,誣告當斬,有功明,其無罪,得減死。今上踐阼,孝諶子希瑊等請以身之官爵譲有功,子惀以報舊恩。按此乃明皇時事,言今上者,盖唐臣寔錄之詞,劉昫偶忘改定耳。
17舊唐:王求禮既載于列傳,而忠義傳又載之。雖繁簡不同,要之不當重立。求禮剛直敢言,固有可嘉,而遂槩之忠義,亦非其例也。
18舊唐·員半千傳云,其先本劉氏,十世祖凝之事宋奔元魏,以忠烈自比伍員,固改姓員。按左傳釋文,員本作云,而半千姓乃讀如運,何耶?
19元魯山于蒍于歌,學者往往不觧其義。予憶昔嘗一見而今亦忘之矣。史臣記此自當畧著其詞,而唐書、通鑑皆不及之,殆爲闕典也。
20韓退之驅鰐魚文苦非佳作,史臣但書其事目足矣,而全録其詞,亦何必也。
21史傳有改名者。既以今名冠之則亦當全稱今名,而未改之前却稱舊名,如唐李忠臣、成汭之類,亦非也。
22五代史·梁紀曰:太祖神武元聖孝皇帝姓朱氏,宋州碭山午溝里人也,其父曰誠生,三子曰全昱、存温云云。中和四年九月為檢校司徒、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封沛郡侯。光啟二年進爵王,十二月徙封吴興郡王。秦宗權稱帝,遣其將秦賢等攻汴,王顧兵少不敢出云云。開平元年夏四月甲子,皇帝即位,他紀皆仿此。徐無黨注云,始自稱名,既而稱爵,既而稱帝,漸也。爵至王而後稱,著其逼者。予謂帝王本紀既追書尊號以冠其首,則一篇皆以尊號為主,初書其名曰諱某,自後凡見其名,雖未即位,例皆稱帝或稱上,此古今不易之體。而歐公乃以新意變之,既稱其父曰某,而復云生子曰某,始而稱名,次而稱爵,至即位乃書皇帝,即位而稱帝,此則賔主不分,體統不一,不足為法也。或曰遷、固作髙祖紀皆先稱沛公、漢王,然則亦非也。曰庸得爲是乎?盖劉子玄史通已嘗辨之矣。
23或問苐五倫曰:公有私乎?對曰:昔人有與吾千里馬者,吾雖不受,毎三公有所選舉,心不能忘而亦終不用也。吾兄子嘗病,一夜十往退而安寝,吾子有疾,雖不省視而竟夕不寐,若是者,豈可謂無私乎。世皆以爲美談,而通鑑獨載遺馬事,此既一時之語,當俱録之。
24温公自節通鑑,以爲更加精擇,削其繁蕪,斯固可矣,然亦時有太過處。如漢書·郭林宗傳云,茅容耕于野,與等軰避雨樹下,衆皆夷踞相對,容獨危坐愈恭,林宗見而竒之,遽與共言,因請寓宿,旦日容殺雞為饌,林宗謂為已設,既而以供其母,自以草蔬與客同飯,林宗起拜,因勸令學。通鑑載之畧同,而節本直云茅容耕者,危坐愈恭,殺雞為饌,恭謂為已設,容分半食母。甚踈已甚,不盡事情矣。
25通鑑記或人擬劉祥道破李義府露布事,而獨載其一聨云,混奴婢而亂放,各識家而兢入,謂義府多畧人奴婢故也。事既瑣細,而語尤鄙陋,恐不必存。
26唐僖宗責黄巢姬妾軰從賊之罪,有對者曰:國家以百萬之衆失守,宗祧播遷巴、蜀,今乃以不能拒賊責一女子,置公卿將帥于何地?通鑑所載如此。夫史氏文辭湏量輕重之宜,彼婦人率爾之語,豈有所謂失守,宗祧播遷巴、蜀者乎?然史傳如此者,何可勝数?
滹南遺老集卷之二十二 新唐書辨上
1作史與他文不同,寕失之質,不可至于蕪靡而無實;寕失之繁,不可至于疎畧而不盡。宋子京不識文章正理而惟異之求,肆意雕鐫,無所顧忌,以至字語詭僻,殆不可讀。其事實則往往不明,或乖本意,自古史書之弊,未有如是之甚者。嗚呼,筆力如韓退之而順宗實録不惬衆論,或勸東坡重修三國志,而坡自謂非當行家,不敢當也。以祁輩竒偏之識,而付之斯事,非其宜矣。
2劉器之嘗曰:新唐書好簡略其辭,故其事多欎而不明。遷、固載相如、文君事,幾五百字而讀之不覺其繁;使子京記之,必曰少嘗竊卓氏以逃而已。文章豈有繁簡,要當如風行水上出于自然,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簡,則失之矣。唐書進表曰:其事則增于前,其文則省于舊。新唐所以不及兩漢文章者,正在此兩句,而反以為工,何哉?可謂切中其病。
3歐公與宋子京分修唐史,其文體不同,猶氷炭也。初書成,將進,吏白舊例止署局中官髙者一人姓名,云某等撰。而歐公官髙當書,公曰:宋公傳列傳用功深而為日久,豈可掩其名,於是紀志書公而列傳書子京,子京聞之,喜曰:自古文人多相凌掩而不讓,此事前所未有也。以予觀之,歐公正不肯承當耳。
4唐子西云,晩學遽讀新唐書,輒能壊人文格。吾不知此論併紀志而言之耶,抑其獨指列傳也。歐公之作,縱不盡善,無壊人之理,若子京者,其自壊也已甚,豈直它人哉。溫公作通鑑,未嘗用子京一語,盖知所決擇矣。
5子京譏舊史猥釀不綱,而以傳逺自許,今之學者類皆歆艶以爲新奇,舊史幾廢。劉器之嘗言,二書各有短長,未易優劣。以愚觀之,舊史雖陋,猶爲本分,且不失當時之實,寕無新書可也。
6吕夏卿預修新書,其言云,韓愈使王庭湊之莭,舊史不書,今乃書之,所以明臣子之義也;太宗拒魏徴諫、殺田舍翁之語,舊史則書,今不書之,所以掩人君之過也。予謂子京書退之事,則當其削太宗事,非也;此而削之,則長孫后之賢復沒而不彰矣。所貴乎史臣者,善惡必存,以示勸戒,故謂之直筆,豈以掩人君之過為賢乎?且帝雖有過,因后言而遽改焉,是亦從諫之羙也,何庸諱哉?吕氏之説甚謬。
7魏徴諫長樂公主資送事,舊史載于長孫后傳,是矣。今移于公主傳,甚未當也。
8蕭銑被圍,謂羣下曰:天不祚梁數,歸于滅,若待力屈,必害黎元,豈以我一人致傷百姓,及城未抜,冝先出降,諸人失我,何患無君。乃以太牢告廟,率官属詣軍門降,曰:當死者唯銑,百姓非有罪也,請無殺掠。銑雖草竊一時,而顛沛之際,其言可愛如此,可以為萬世法,豈得不載新史,乃皆畧之,而其贊但云,以好言自釋於下,然則所謂好言者,後世何從見之哉。銑對髙祖逐鹿之語,與所謂田横南面非負漢朝者,皆中理之論,而子京亦削之。髙祖卒誅銑,直以其不屈而慙怒耳,非能折其口也。子京云偽辨易竆,且極稱髙帝之聖,盖不獨去取失當,而其褒貶亦殊未安也。
9通鑑云,李承嘉附武三思,詆尹思貞于朝,思貞曰:公附會姦臣,將圗不軌,先除忠臣耶。或謂思貞曰:公平日訥於語言,今廷折承嘉,何敏耶?思貞曰:物不能鳴者,激之則鳴,承嘉恃威權相凌僕,義不受屈,亦不知言從何而至也。舊史思貞傳不見此事,新史則云:或問思貞公敏行,何與承嘉辨荅,曰:石非能言者而或有言。子京以孔子有云,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遂以敏行代言訥,豈有行敏,遂不當辨曲直者,且左傳載石言于晉,盖物憑而為怪耳,亦豈激之而鳴之意哉。子京疎謬甚多,此最可笑者也。又云承嘉恃權而侮吾,義不辱此,一侮字属上句,則下句不成語,属下句則上句尤不成語矣。
10疾雷不及掩耳,此兵家成言,初非偶語,古今文士未有改之者。宋子京于李靖傳乃易疾雷爲震霆,易掩爲塞,不惟失真,且其理亦不安矣。雷以其疾,故不及掩耳,而何取于震,掩且不及復,何暇塞哉。此所謂欲益反弊者也。當断不断,反受其亂,成言也,陳叔逹嘗引以諫髙祖,而子京則曰,失而不断,反蒙其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成言也,髙宗嘗舉以告劉禕之,而子京則曰,蓬在麻,不扶而挺。栁楚賢聞髙祖兵興,説太守尭君素曰: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轉禍為福,今其時也。子京復畧其辭,曰:君子見幾而作,俟終日耶。其膏盲之病,類如此。
11古人稱炙手可熱者,盖甚之之辭,而非實事也。故但可施之詩句諺語耳,而新史稱楊國忠權勢可炙,韋渠年勢熖可炙,田令孜權寵可炙,既已非矣,而復謂李義府門如沸湯,王伾等門若沸羮者,豈不益乖耶?
12史稱杜如晦云,當時浩然歸里。王徽云,公議浩然歸重。鄭餘慶云,公論浩然歸重。許孟容云,四方浩然,想見其風,古人用浩然字多矣,曷嘗以為歸重想見之意哉。
13張公藝九世同居,髙宗問之,書忍字百餘以對,盖言忍之甚也。新書去百餘字,意不完矣。
14蕭俛、叚文昌勸穆宗銷兵,請宻詔天下有兵處,毎嵗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不補此,本分語也。新史則云,詔天下鎮兵十之遂,限一為逃死,此却似總分天下兵為十也,且其法本千百人中去八人,而子京之數乃及十人,豈不失當時之實乎?
15杜正倫、虞世南等嘗論事稱旨,太宗謂之曰:我聞神龍可擾而馴,然喉下有逆鱗,觸之則殺人,人主有逆鱗,卿等遂不避犯觸,各進封事,常能如此,朕豈慮危亡哉。人主稱鱗亦取類云耳,子京輒云遂犯吾鱗,不幾指斥乎,又改豈慮字爲其慮,亦便道不過。
16通鑑云,索元禮與萬國俊兢爲訊囚酷法,或以椽闗手足而轉之,謂之鳯凰曬翅;或以物絆其腰,引枷向前,謂之驢駒拔撅;又有仙人獻果,玉女登梯之狀。新唐·元禮傳但載其一,云號曬翅,不知曬何翅也。
17舊史李揆試進士,設經史于庭,而引貢士謂之,曰:大國選士,但務得才,經籍在此,請恣尋檢。而新書改云,可盡所欲言。盡言何闗尋檢事?
18封倫言于髙祖曰:秦王恃有大功,不服居太子之下。新書改云頡禎(頏)太子,此豈當時真語。且頡頏上下飛也,如何便作得不服居下意。又說建成作亂,曰:爲四海者,不顧其親。漢祖乞羹此之謂也。新書但云,乞羹者謂何。若無舊史,安知其爲髙祖事哉!
19劉徳威對太宗云,律文失入者減三等,失出者减五等,法之爲等不一。而新史削去等字,是總以十分爲率而論也。
20舊史云,玄宗聞顔真卿抗賊事,喜謂左右曰,朕不識顔真卿形状何如,所為得如此。通鑑改為作何狀,此亦無傷。至新書乃云,何如人,則是總言其性行也。
21太宗聞李君羡小字五娘,云何物女子,如此勇猛。通鑑云乃爾勇健。語雖異而意則同。新史云乃此健耶,一此字便不完。韋夏卿責從弟軌誼受金曰:顧當是哉。崔湜、岑羲聞韋凑直諫,曰:公敢是耶?其病一也。君羡,武安人,封武逹郡公,為左武衞將軍,在玄武門。帝以其皆有武字,遂因告者誅之,而新史直云皆武也,不亦乖乎。
22劉蕡下第,李邰謂人曰:蕡逐我,留吾顔其厚耶。下第何可言逐也。
23趙宗儒遷吏部侍郎,徳宗召見,勞曰:曩與先臣並命,尚念之耶。古者人臣稱其亡父于君,則有先臣之辭,君稱于臣,未見其例。
24子京好改舊語,而往往反不如之。李邕對或人曰:不顛不狂,其名不彰。而新史云,不如是名,亦不傳。王求禮折蘇味道曰:三月雪為瑞雪,臘月雷亦為瑞雷耶。新史云,果以為瑞,則冬月雷,渠為瑞雷耶。李邰曰:劉蕡不第,我軰登科,實厚顔。新史曰:蕡逐我,留吾顔其厚耶。李右折仇士良曰:京師之亂,始自訓注,訓注之起,始自何人。新史云,亂京師者,訓注也。然其進,孰為之先。此等逺不及舊語也。
25李綘傳云,帝嘗稱太宗、玄宗之盛,云:朕不佞欲庻幾,二祖之道徳風烈,無媿謚號,不爲宗廟羞,何行而至此乎?絳曰:陛下誠能正身勵已,尊道徳,逺邪佞,進忠直,與大臣言敬而信,無使小人参焉;與賢者游,親而禮,無使不肖與焉。去官之無益于治者,則才能出,斥宫女之希御者,則怨曠消;將帥擇士卒勇矣,官師公吏治輯矣,法令行而下不違,教化篤而俗必遷,如是可與祖宗合徳,號稱中興,夫何逺之有,言之不行,無益也,行之不至,無益也。帝曰,羙哉斯言,朕將書諸紳。子京之文類從僻澁,至此一叚獨華靡偶儷,幾似進士策一時對荅之間,豈得如是,舊史絳傳無之,未知其何所本也。
26舊史方伎傳云,崔善為累擢尚書左丞,諸曺史惡其聰察,以其短而傴嘲之,曰:崔子曲如鈎,隨例得封侯,髆上全無項,胷前别有頭。而新史但云曲如鈎,例封侯,何耶?後漢劉寛不喜盥浴,京師以為諺,史不載其語者,必以俚甚故耳。子京果嫌其俚則削之可也,改之可乎。
27焬帝見李密瞻視異常,謂字(宇)文述曰:勿令宿衞。而新史但云無入衞,乃是面戒宻也。楊素問宻曰:何虞書生耽學若此。新史減虞字,便别却本意。素謂諸子曰:吾觀李密識度,汝等不及。新史云,非若等軰,意亦不明。
28姚崇汰僧偽濫者,舊史但云還俗,而子京云髪而農,此何等語。且萬二千人豈無歸異業者,而悉為農乎,此可以一笑也。
29王叔文既敗,毎誦杜甫詩云云,而子京但曰誦杜甫、諸葛祠詩以自况,若無舊史證之,不知其誦何語也。况杜集、諸葛廟詩非止一篇乎。
30新史載閻立本為主爵郎中時,太宗與侍臣泛舟春苑池,見異鳥容與波上,召立本侔狀,閤外傳呼畫師閻立本。據本傳,初不言其善畫,其兄立徳傳但云,父毗本以工藝進,故立徳與立本皆機巧有思,而立徳事業不過制衣服、營宫室之類,然則安知立本之善畫哉。傅奕傳初不言善数學,其病亦猶是也,故不若舊史為明。又謂閻則先當玄宗在藩時,以善割蒙寵,吾不知何所割也。
31張柬之謂李多祚曰:將軍居北門幾何。曰:三十年矣。張巡問李懐忠曰:君事胡幾何?曰:二朞。夫幾何云者,但多少之名耳,豈足包時字之義。
32宋廣平教張説救魏元忠云,若獲罪流竄,其榮多矣。此本分語也。舊史以榮為芬芳,新書作芬香,皆甚紕繆。
33舊史云,李義琰改葬父母,使舅氏移其舊塋。子京云使舅家移瑩,而兆其所。兆其所三字想煞用心來,然既使移舊塋,則便知就其地矣,何必如此費力。兼三字自非典實語。
34武后遣醫人卻内安金蔵,五蔵以桑白皮為線縫合。語固近俗,然子京云褫桑杜紩之大小,恠様也。
35漢書稱兒寛以儒術飾吏事,而新唐謂員半千不顓任吏,常以文雅粉澤。漢武稱何武所居無赫赫之名,去後常見思,而新唐謂薛戎居官時,無灼灼可驚者,已罷則懐之。子京於文字其實處不及古人,而專以易置字語為新,徒勞甚矣。
36舜稱耄期倦于勤,盖老而倦于勤也。新史哥舒翰等賛云,主徳耄勤。
37王徽傳云,僖宗西狩,徽追帝不及,堕崖樾間。楊行密傳云,小校王稔依樾歩戰。裴敬彜傳云,曾祖子通居母喪,有白烏巢冡樾。樾,樹隂耳,直以為林木可乎。
38蘇世長指披香殿曰,此煬帝作邪,何雕麗底。此底字訓致,而作至字用,誤矣。
39通鑑戴至徳為右僕射,劉仁軌為左僕射,更日受牒訴,仁軌常以美言許之,至徳必據理難詰,由是時譽皆歸仁軌。有老嫗欲詣仁軌陳牒,誤詣至徳,至徳覧之未終,嫗曰:本謂是觧事僕射,乃不解事僕射邪,歸我牒,據此,是老嫗明知至徳也,而新史但云今乃非是,則意不完矣。
40王燾傳云,母有疾,彌年不廢帶。古今但言不解帶耳,廢字何義也。
滹南遺老集卷之二十三 新唐書辨中
1東漢時,會稽父老送劉寵曰:自明府下車以來,狗不夜吠,民不見吏,盖愛譽甚之之辭耳。新史云,李栖筠爲常州刺史,捕斬賊黨皆盡,里無吠狗。田仁會爲勝州都督,捕格夙賊,夷之城門,夜開道無寇跡。實録之事不當爾也。或謂史記·王温舒傳亦稱無犬吠之盗,何如?曰:史記之謬亦多矣,渠皆可法乎。
2楊牧初以兄假未仕,不肯應舉,既假釋褐,乃擢進士第,其後同臺為監察御史,世榮其友。夫以兄未仕而不應舉者,友也,兄弟同臺者,榮也。二事不相類而云世榮其友,此何理耶?劉子玄傳云,撰劉氏家史及譜,按據明審,議者髙其傳,髙字亦非。
3為文字,語雖貴簡,而有不得簡者。韋宏景傳云,楊虞卿私造其門,宏景厲言曰:有詔按公尚私謁耶。惶恐去,不少虞卿字否?此類非一。觀者可見。孫伏伽言三事,但云其一、其二,其三而無曰字,文理無乃不屬乎。
4言讀書之勤者,例曰手不釋卷,而子京撰蔣又傳曰:卷不釋於前,此何謂也。
5前人文字言騷動、騷然者,有矣。安禄山傳云,百姓愈騷。裴冕傳云,大衆一騷。馬燧傳云,天下方騷。無乃太簡乎。
6李靖論蕭銑士卒云,藉以拒師,本非所情。杜如晦傳云,僚屬共才之莫見,所涯李勉朝京邸詔還所鎮,三所字下不得藉以拒師,亦不成語。
7王義方弹李義府,髙宗怒其毁辱大臣,言詞不遜,故貶之。新史云,帝恨義方以孤生觸。宰相朱泚遣韓旻追徳宗,叚秀實以為宗社之危,期於頃刻,乃倒用司農印追之,新史云,秀實以為宗社之危,不容喘,豈不過哉。
8薛萬均死,太宗甞賜羣臣膜皮,及萬徹而誤呼萬均,愴然曰:萬均,朕之舊勲,不覺呼名,豈其魂靈欲朕之賜也?新史則云,怱口其名,纔下口字,便是從已作用之意,豈所謂不覺者乎,况此等字,史家自不宜使。
9肅宗欲以李輔國為常侍,苗晋卿奏曰,常侍近宻,非賢不可居,豈冝任等軰。罷之。等輩上當加此字,不然何等軰也。
10邪文偉傳云,武后問天與帝異稱,云何文偉不得對。房琯論第五琦言財利事,肅宗詰之,琯不得對。王叔文傳云,俱文珍隨語詰折叔文,不得對。不得字為悖,正當云不能耳。
11杜正倫傳云,為世歆羙。戴至徳傳云,世詑其榮。蕭復傳云,士艶其榮今監本無此句。敬晦傳云,世寵其家,寵字尤不安,若只作時人榮之大小本分,王義方譽振一時,呉湊美譽四騰,皆非史家之體也。
12李義府傳云,自其斥天下憂,且復用,比死,内外乃安。嚴震傳云,徳宗使馬勛計日取張用誠,赴行在,踰半日期,帝頗憂,比至大喜,比字不安,若及既等字,可也。
13温庭筠数舉進士不第,思神速多為人作文,大中末,試有司,亷視尤謹,庭筠不樂,上書千餘言。然私占授者已八人,作文云者本謂代進士科舉之作耳,今乃似泛為文字者,此亦失之不明也。
14温彦博傳云,進止詳華,人皆拭目,觀進止之間,何至拭目而觀之哉。子京之夸侈類如此。
15髙適工詩,毎一篇已,好事者輙傳布,已字道不得。
16韓思復為滁州刺史,有黄芝生州署民為刻頌其祥,刻頌其祥,不成語也。
17新史稱盧齊卿飲酒踰斗不亂,崔恭禮至斗不亂,前史載人洪飲者率至一石以上,然後為異,踰斗之量,世亦多矣,何足著之乎?
18舊史:李綱謂髙祖曰:臣言如水投石,此舊語也。新史則云,如持水内石,可然不自然。
19李翺傳云,始調校書郎,累遷,元和初為國子博士,史舘修撰,累遷字下豈有闕文乎,不然豈可通也。
20崔郾傳云,室處庳漏,無歩廡,此言其儉,足矣,而又云至霖淖則客盖而屐以就外位,亦不必道也。張元素起身令史,太宗嘗對衆詰問元素,大耻。禇遂良上疏論之,而新史乃云遂良見帝而言,非也。遂良云元素出閤門,殆不能移歩,新史改移為徒,只此一字,亦覺失重輕之宜。
21朱泚敗,出奔失道,問野人,荅曰:天網恢恢,走將安所,此殊不成語也。
22李安期傳:髙宗屡責以不能進賢。安期曰:邑十室且有忠信,天下至廣不爲無賢,比見公卿有所薦進,皆劾爲朋黨,滯抑者未申,而主薦者已訾,所以人人爭噤,黙以避囂謗,若陛下忘其親讐,曠然受之,惟才是用塞讒毁路,其誰敢不竭忠以聞上乎。子京鐫改舊文,詭異僻澁,殆不可讀,甚不滿人意也。
23李晟賛云,身佩安危而氣不少衰,佩字過矣。張柬之傳云,武后謂狄仁滐曰:安得一竒士用之?仁傑曰:陛下求文章資歴,今宰相李嶠、蘇味道足矣,豈文士齷齪不足與成天下務哉。哉字下不得作耶乎歟等字,則安矣。子京于此等猶不甚解,何足言文也。
24王毛仲旬嵗至大將軍,古人言旬月者,自十日以及月也,言旬時者自十日以及三月也,今言旬嵗,未見其例也。
25蕭嵩傳云,在公慎宻,人莫見其涯際今監本無涯字。慎宻上不當論涯際,以言胷懐宇量則可矣。
26張知謇傳云,天后竒其貎,詔工圗之,稱其兄弟容而才,謂之兩絶,容字不安。
27張鎬傳云,視經史猶漁獵然。夫前人已有渉獵成言,便是此意,何謂復爾觧折也。
28席豫出鄭州刺史,李傑出衢州刺史,于郡出杭州刺史,李朝隐出通州都督,沈傳師出江西觀察使,此等甚多,得無欠為字乎,盖出入字不同,遷擢貶降例也。
29開元中,吐蕃金城公主求文籍四種,于休烈欲勿與,裴光庭駁之,此當入光庭傳而載于休烈傳,非也。
30徳宗時,官市事既詳見于張建封傳,而李錡賛又列之重複矣。
31舊史·李石傳云,延英議事,中貴必引訓注以折文臣,石嘗謂之曰:京師之亂,始自訓注,而訓注之起,始自何人?仇士良等不能對,其勢稍抑,搢紳賴之。新史云賴以爲强,便過去了。(重)
32裴度與穆宗論劉承偕事,云:臣素知承偕怙寵,悟不能堪,嘗以書訴,臣是時中人趙宏亮在行營知狀,欲持悟書以奏陛下,亦知之耶,耶字當作乎,帝曰:頋悟誠惡之,胡不自聞何哉,胡即何也,當去一字。
33宇文士及嘗非時,被召,其妻問曰:向召何所事,何所事不成語,曷若但云問何故耶。
34陽城傳:常以木枕布衾質錢,人重其賢,爭售之,售字為悖,又云賦税不時,時字意不足,盖欠辨集等語也。
35張巡傳:睢陽雍邱賜徭税三年,賜字便當得蠲免之意否。
36許孟容傳云,公主子有求補崇文生者,孟容固謂帝,嘉其守。蕭瑀傳云,詔嘗下中書,未即行,帝譲其稽。韋顗節儉自居,天下推其尚。曹憲註廣雅,學者推其該。韋表微以學者薄師道,著九經師授譜,詆其違。守尚稽違該等字,皆道不過,必兩字然後成文。
37王義方傳云,魏徴欲妻以夫人之姪,辭不取,俄而徴薨,乃娶。人問其然,曰:初不附宰相,今感知已故也。楊慎矜傳云,婢因史敬忠得至宫中見帝,帝素聞敬忠挾術間質其然,然字下不得。
38通鑑載賈至論王去榮不當免死事,李絳論不狥同年事,蔣又論張茂宗奪服尚主事,王式破仇甫事,讀之亹亹可愛,入新史中便覺索然無意味,甚可惡也。
39舊唐:隐太子與秦王有隙,玄齡謂王曰:國家患難,今古何殊,自非睿聖欽明不能安輯。新史云,國患世有惟聖人克之,克字何足盡其意。
40髙銖爲太常卿,嘗罰禮生博士李慤,折其非銖,歎曰:吾老不能退,乃爲小兒所辱卒,卒字如何定得。
41薛元賞傳云,都市多俠少年,以黛墨鑱膚,夸詭力剽,敓坊閭夫。鑱膚者,針也,黛墨所以爲色耳,而云以黛墨鑱膚,則不可舍文身不道而艱詭若此,其亦勞甚矣乎。
42李夷簡元和中爲相,李師道方叛,裴度當國,帝倚以平賊,夷簡自謂才不能有以過度,乃求外遷,言不能過,或無以過,則可不能有以,則不成語矣。
43康子元傳:明皇時議封禅事,趙冬曦駁之子元議,挺不徙。蘇珦傳亦云,嘗按訊韓、魯諸王,天后詰之,挺議無所撓,使他人書之,不過曰固執不移,或云堅守前議而已,豈必如此詭異。
44鄠縣令崔發繫獄,遇赦不原,張仲方訟之曰:鴻恩將布于天下,而不行御前;霈澤始被于昆蟲,而獨遺崔發。新史仲方傳併為一句,云:恩被天下流昆蟲而不行御前乎?田令孜專權恣横,孟昭圗論之曰:天下者,髙祖、太宗之天下,非北司之天下;天子者,四海九州之天子,非北司之天子。新史改其下句云,陛下固九州天子。武后恠有司多失出人罪,徐有功對曰:失出,人臣之小過;好生,聖人之大徳。新史則云,失出,臣小過;好生,陛下大德。子京意以舊文類駢不古,故變亂以就已作,而不知其反謬也。
45馬周嘗寓新豊逆旅。逆旅者,客邸也。科舉子遂謂周為新豊逆旅,以對洛陽年少,予嘗笑之。而新唐稱劉從諫命甄戈殺定州戍將,戈因為逆旅上謁斬其首,何耶?
46李晟與張延賞有隙,謂人曰:文士難犯,雖修睦乎外,而蓄怨于内。新史改為儒者。儒者與文士自别,止當從舊。
47蔣儼進蒲州刺史,發隐禁姦,號良二千石。案二千石,漢之職名,豈可通為長史之稱?
48王孝傑為吐蕃所執,賛普見之曰:貎類吾父,故不死歸之。死字下不得。
49吕元膺傳云,居官始終無訾缺。予謂訾者,人所譏也;缺者,已所少也。二字併用不得。
50史傳稱人讀書敏速,云五行俱下者,盖甚言之耳,實無此理也。而唐史謂歐陽詢毎讀輙數行同盡,尤不可也。
51太宗稱薛仁貴曰:朕不喜得遼東,喜得卿也。此乃本分語,而子京改云喜得虓將,可惡之甚。
52禇遂良與太宗論舜造漆器事,以為諍臣必諫其漸,及其滿盈無所復諫,此真語也。新史則云必救其源,既以漸為源,因並易其下文,曰及夫横流無復事矣,義理雖同,然當時豈有横流之語。
53張柬之初與楊元琰共乘艫江中,私語外家革命事,柬之執政引為右羽林將軍,謂曰江上之言,君叵忘之。蕭復言于徳宗曰:自艱難以來,始用宦者監軍,此曹止可委宫掖事,兵要政機叵使參領。古人言叵信、叵測、叵量之類,叵字固訓不可,然施于戒辭,則不順矣。安禄山反詔,切責許自歸,禄山答書慢,甚叵可忍。葉法善以術髙卒叵之測,此正作不字用,則益不安。至蘇頲傳云,司馬皇甫恂使蜀,檄取庫錢,市不急物,頲不肯予。或謂曰:明公在逺,叵得忤上意。吕才卜宅篇云,世有五姓,謂宫、商、角、徴、羽也。按黄帝時,獨姬姜数姓耳,後世賜族者寝多,至因官命氏,因邑賜族,本同末異,叵為配宫商哉。此又作豈字用,尤乖戾也。盖子京初不詳其義,故毎至謬誤焉。
54武后問狄仁傑曰:朕要一好漢,任使有乎?仁傑乃薦張柬之。通鑑改好漢為佳士,新史復作竒士,好漢字誠為渉俗,然佳士不足以當之,矧曰竒乎,寕存本語可也。
55李光弼傳云,史思明攻太原,使卒于城下仰而侮罵,光弼令穿地道擒之。新史改為隧地,固簡而文,然隧字作得暗地道否。且本傳先有云,穴地頽土山者,後又云令郝廷玉由地道入懐州,何獨為此異也。
滹南遺老集卷之二十四 新唐書辨下
1張籍傳載韓愈荅籍論佛老書甚無謂,特以無事可録,姑填塞云耳。呉元濟傳後全載平淮西碑文亦不必也。磨碑事,舊史載于韓愈傳,而新史附于元濟傳,不若舊史為當。
2魚朝恩嘗講易覆餗之義,以譏元載,時盖釋奠于國子監也。新史但云會釋菜。朝恩又嘗邀郭子儀同游章敬寺,而新書但云約修具。裴度傳云,初徳宗多猜忌,朝士有相過從者,金吾輒伺察以聞,而新書但云尚苛伺,無乃太簡乎?
3太宗恕宇文士及曰:魏徴常勸我逺佞人,意疑是汝,今果然。通鑑記如此,新史無意疑是汝字,則義不完矣。
4邢君才傳云,其屈己好士類此。盧承慶云,其能著人善類此。古人或言皆此類,或言類如此,今云類此,則義不足矣。
5呉湊言宫市事,曰:宜料中官髙年謹信者平賈和售,以息衆讙,宫市大抵强買民間物,平售字殊不安,只作平市字可也。
6古人文字中時有渉俗語者,正以文之則失真,是以寕存而不去,而宋子京直要句句變常,此其所以多戾也。
7明皇雜録記李林甫驕二相事,以為抑揚自得而已。子京改為軒驁無少譲,此固無害而益以喜津津出眉宇間之語。舊史稱裴度状貌,但云不逾中人,而子京又加以退然兩字,此復何從而得哉,盖亦想像而言之耳。舊史云孔戣嘗論李渉交結状,倖臣側目,人為危之,戣髙歩公卿間,以方嚴見惮。新史云戣自以適所志軒,軒甚得。杜暹傳云,能以公清勤約,自將亹亹為之。凡状貌之辭,非親見者不可道。子京史官,追記傳聞之事,而每喜此等,或云談王伯衮衮不厭,或云其議論纚纚可聼,或云介介自修稜稜有風岸謂李石載仇士良傳,侃侃不干虗譽,介介不至顯官,皆過也。
8舊史云,郭宏覇死舊唐書作郭覇,時洛陽槗壊,行李弊之,至是功畢,則天嘗問羣臣曰:比在外,有何好事?舍人張元一對曰:百姓喜洛陽橋成,幸郭宏覇死,此即好事。新史改云,外有佳事耶?此一耶字,便别却本意。盖本是無故而問,今却是疑而審之也。
9通鑑云,劉悟與客觀角觝之戯,自揺肩攘臂以助其勢,新書改為盱衡攘臂,助其決。舊史云,楊思朂得俘囚多生剥其靣,或剺髪際掣去頭皮,新史改為剥靣剺腦,裭髪皮以示人,便不分明。
10人皆言利病,而子京每云病利人,皆言可否,而子京或云否可,雖義理無異,而讀之不明矣。此等猶求異于人,不已甚乎。
11肅鈞為諌議大夫,盧文操盗庫財,髙宗以其職主幹,當自盗罪死。鈞曰:囚罪誠死,然恐天下聞謂陛下重貨輕法,任喜恕殺人,詔原死。予謂罪死罪誠殞俱道,不過須加當字,乃可耳。
12栁仲郢有父風矩,牛僧孺歎曰:非積習名教,安及此耶?安字下不得。劉允濟曰:史官善惡必書,使驕王賊臣懼,此權顧輕哉,顧字下不得。徳宗謂李自良曰:卿于進退,寕不有禮?蕭俛賛曰:俛議銷兵,寕不野哉?寕字下不得。蕭復以擅發京畿觀察使儲粟,削階停職,或弔之。復曰苟利于人,胡責之辭?胡字下不得。
13李栖筠傳云,闗中舊仰鄭、白二渠溉田,而豪戚壅上游,取磑利,奪農用十七。栖筠諸皆撤毁,嵗得租二百萬,民頼其入。白居易為杭州刺史,浚李泌六井,民頼其汲,曷若只云頼其利也。蘇弁傳曰:平賦緩役,略煩苛人,頼其寛。寛字尤贅。
14陸贄傳云,始帝倉卒變故,每自尅責,贄曰:陛下引咎,堯、舜意也。然致寇者,乃羣臣罪,意指盧杞等。帝護杞,因曰:卿不忍歸過朕,有是言哉,哉字當作乎,始帝倉卒變故,亦不成語也。
15令狐徳棻傳:髙宗常召宰相及宏文舘學士,問何修而王,何爲而覇,二者孰先?德棻對曰:如欲用之,王道爲最,而行之爲難。髙宗曰:令之所行,何政爲要?此本分語也。新史云,帝問曰:何修而王,若而覇又當孰先?對曰:若用之,王爲先而莫難。帝曰:今兹何爲而要?語意不足矣。太宗戒尉遲敬徳曰:國家大事,惟賞與罰,非分之恩,不可数行,勉自修飾,無貽後悔。此本分語也。新史云,悔可及乎,語意皆非是。蕭復嘗言事徳宗曰:陛下臨御之初,聖徳光被,自用楊炎、盧杞,惛瀆皇猷,以致今日,此本分語也。新史云陛下厥初清明,自楊炎、盧杞放命,穢盛徳播越及兹。殆不可讀。
16袁髙爲給事中,徳宗將起盧杞爲饒州刺史,髙當草詔,見宰相盧翰、劉從曰:杞當國,矯誣隂賊,斥忠誼,傲明徳,反易天常,使宗祏失守,天下疣痏,才示貶黜,今還授大州,天下其謂何。古人言天下傷殘,或曰瘡痍,或曰瘡痏,皆可,今言疣痏,乃聱耳,豈可與瘡類哉。又奏曰:杞罪萬誅,陛下止貶新州,俄又内移,今復拜刺史,誠失天下望。帝曰:杞不逮,是朕之過。荅曰:杞天資詭險,非不逮彼固所餘。古人但言當萬,死萬,誅字未見,其例恐是子京所改,不逮所餘,何等昏昧語也。
17王琚傳云,自傭于楊州富商家,識非庸人,以女嫁之,「識」字上當有其家其主等字,又云太子在潞州,銅鞮令張暐性豪殖,喜賓客,弋獵事,厚奉太子數集其家,亦當重言太子,或去厚奉字,可也。豪殖二字,亦一處不得。又云,琚性豪侈,其處方靣,去故就新,受饋遺至數百萬,去故就新之意,昏不可曉。豈謂車服器皿之類耶。中間云侍衛呵止,計將安便,公主謀益甚,語皆不成。視日薄乃得出,賜賚接足,義皆不安也。
18林藴傳云,藴辨給嘗有姓崔者矜氏族,藴折之曰:崔抒弑齊君。林放問禮之本優劣何如耶?其人俯首不能對。前史中固有載口辨嘲謔者,至如此語,亦何足録哉?
19李宻等賛云,煬帝失徳,天醜其為。吉温傳云,李林甫才其為。朱桃推傳云,人莫測其為。温庭筠傳云,執政鄙其為。馮河清傳云,衆義其為。崔逺傳云,世慕其為。此類甚多,古人言所為,有為則有之矣,单為字未嘗道也。
20子京言人物相比倫之意,輒用軰字。或曰時無軰者,或曰未有軰者,或曰古未有軰,或曰殆無其軰。至魏徴諌太宗亦云,陛下欲逺軰唐、舜,此若非好語,而子京每喜用之,何其僻也。
21韓充傳云,乗機決策,無餘悔世,推善將餘悔。善將字,皆道不過。
22何易于為益昌令,刺史常乗春與賓属泛舟出益昌,索民挽繂,易于身引舟曰:方春,百姓耕且蚕,惟令不事,可任其勞挽繂,耕且蚕皆,非史體,不事亦不成語也。
23崔日用嘗謂人曰:吾平生所事,皆適時制變,不専始謀。所事字道不得。
24李勣姊病,勣親爲煑粥,火燎其鬚,其姊止之,勣曰:姊老勣亦老,雖欲乆爲姊煑粥,其可得乎?新史改之曰:雖欲数進粥,尚幾可?殊不如舊史。只一進字,亦别却本意。
25天后時,宰相豆盧欽望請停京官九品以上兩月俸,助軍興,王求禮奏曰:天子富有四海,何待九品俸,使宰相奪之以濟軍國用乎?后曰止。此句道不過。
26鄭權傳云,識詣魁然。以魁字状識詣,固已過矣。而盧景亮傳云,志義崒然。又有稱造詣嶄逺者,豈不益甚哉。
27周智光傳云,代宗命趙縦書帛内蜜丸召郭子儀。姜公輔傳云,朱滔以宻褁書邀朱泚。劉季述傳云,割帶内蜜丸告孫徳昭。此本蠟書耳,蜜字何義也。
28張薦救顔真卿疏云,去正月中云云。權徳輿貞元十九年上陳闕政曰:去十四年云云。按古今言去年去歲者,前一年耳。子京此語未見其例也。
29李百藥傳云,轉側寇亂中,數被偽署,危得不死。張元素傳云,切諌太子承乾,承乾夜遣户奴伹繫,危脱死。安禄山傳云,賊將類慓勇,無逺謀,日縱酒,嗜聲色、財利,車駕危得入蜀,終無進躡之患。按前史有曰危得之,危殺之,危猶参差幾及之意,俗言則險也。子京殊不悟此,乃顛倒用之,何其悖也。
30張元素諫太宗修洛陽宫,魏徴名勁挺今監本作梗挺聞之,歎曰:張公論事,有囬天之力。予謂魏徴之直,世所共聞不必云名勁挺也。
31劉仁軌為陳倉尉,有折衝都尉魯寕,坐事繫獄,自恃髙班,慢(謾)罵仁軌,仁軌杖殺之。太宗怒,命追至長安靣詰之,仁軌曰:寕對百姓辱臣如此,臣實忿而殺之。上悦,擢為櫟陽丞,此通鑑所載。新史但言,寕豪縱犯法,縣莫敢屈,仁軌約不再犯。寕暴横自如,而無慢(謾)罵事,若止于蒙暴,何足為辱乎,又以櫟陽為咸陽,不知是否。
32裴子餘舉明經,累補鄂縣尉,時同列李朝隠、程行諶,皆以文法著稱,子餘獨以詞學知名。或問陳崇業曰:子餘與朝隠、行諶優劣?崇業曰:譬如春蘭秋菊,俱不可廢也。新史改云,蘭菊異芬,胡可廢者?不如舊語多矣。且異芬字何從得之哉。
33成汭攻夔州,軍人韓楚言嘗誶辱汭,汭耻之曰:有如禽賊,當支觧以逞。及夔州不守,楚言妻李語夫曰:君嘗辱軍且支觧不如前死,楚言不決。李礪刀,席下方共食,復語之,夫曰:未可。知李取刀,斷其首,并殺三子,乃自剄,二夫字止當作楚言。
34則天傳云,操奩具,坐重幃而國命移,何必操奩具字。
35后妃傳賛云,或稱武、韋亂唐,同一轍,武持久,韋亟減,何哉?議者謂否。否字不安。
36張九齡傳云,徳宗賢其風烈。賢字不安。
37劉子玄傳云,年十二,父授古文尚書,業不退,父怒,楚督之,及聞為諸,凡講春秋左氏冐徃聴之退,輒辨析所疑,歎曰:書如是兒何怠。予始讀之不能曉。及見史通自叙則云,幼奉庭訓,早遊文學,年在紈綺,便愛古文尚書,每苦其辭艱瑣,難為諷讀,雖屡逄捶撻,而其業不成,嘗聞家君為諸兄講春秋左氏傳,每廢書而聼逮講畢,即為諸兄説之,因歎曰:若使書皆如此,吾不復怠,然後了然無疑,而覺子京踈畧之病,為惡也。
38韋述傳云,入元行沖室觀書,不知寢食,言忘則可,不知則過矣。
39王忠嗣傳:上與論兵,應對蠭起。應對下不宜言蠭起二字。
40張説傳云,多引天下知名士,以佐佑王,化粉澤典章,成一王法,此譽之太過,兼不是史氏叙事語。
41張説首倡封禅議,此謟諛之事,非正人所宜為,而傳賛褒稱以為文物之盛,豈良史體哉。
42李泌傳云,常持黄、老鬼神之説,為時人所譏切。譏切固有成言矣,而其賛復云,議者切而不與,一切字兼得譏字否。
43禇遂良一代正人,其譖劉洎事,初不甚明,但洎嘗訴之云爾。胡致堂疑李義府所教,理或然也。新史遂謂二人不相中,故遂良誣奏,洎引馬周為左,而遂良執不已,帝感之,遂賜死。洎之賛曰:為媢忌所乗,卒陷罪誅。而其賛遂良示以此為疵病。至霍仁師傳又云,被遇尤渥,禇遂良忌之,何行禇公之淺也。
44李光顔傳云,其師勁悍,常為諸軍鋒。鋒字不安。
45渾城射賊將李立節,貫其左眉死之,凡事死節則曰死之,古今成言也,致人死而曰死之,無此例也。
46盧奕,懐慎少子也,拜御史中丞,自懐慎,奐及奕,三居其官,清節似之,似之道不得。
47盧杞傳云,父奕,見忠義傳。杞不耻惡衣菲食,人未悟其不情,咸謂有祖風節,祖懐慎也。傳首但言其父,而不見其祖,讀者何以知之。(原做忠義杞傳,不通)
48陳少游傳云,或欲對衆切問,以屈之,少游據引淹該,問窮而對有餘,夫對者隨問而應者也,無問則無對,今曰問窮而對有餘,何耶?
49韋景駿為貴鄉令,有母子相訟者,景駿曰:令少不天常自痛爾,幸有親而忘孝耶?按左傳鄭伯曰:孤不天欒盈,曰:我實不天。凡言不天者,不為天所祐耳。非專指喪親也,後人往往誤用。
50劉季述幽昭宗于少陽院,鎻其門,鎔鐵錮之,此甚明白,而子京乃云,液金以完鐍,若無舊文,何可曉耶。且錮者取其牢耳,豈謂闕而完之乎,詭異如此,宜其有札闥洪休之戯也。
51魏氏春秋好用左傳語,以易舊文。裴松之譏弹甚當。凡人文體固不必拘,至于記録他人之言,豈可過加潤色,而失其本真?子京唐書雖詔勅章疏類皆變亂以從已意,至于詩句諺語古今成言,亦或芟改,不已甚乎。
滹南遺老集卷之二十五 君事實辨上
1漢髙祖謂吴王濞状有反相,因附其背,云,漢後五十年,東南有亂,豈汝耶?應劭曰:髙祖有聰略,及相徑可知,至于東南有亂,克期五十,占者所知也,斯言良是。然謂其能知反相,亦恐未必然,盖因占者而意之耳。列子所謂疑鄰人之竊鈇者也。不然英彭、陳豨之徒,何爲無所見耶?
2李徳裕云:漢髙祖嬖戚姫愛如意,思其久安,至于悲歌不樂,豈不知除去吕后,必無後禍。實以惠帝闇弱,不能自攬權綱,其將相皆平生故人,俱起豊沛,非吕后剛強不能臨制,所以存之爲社稷計也。老蘇、小宋皆襲此論。嗚呼,使吕后當殺,雖爲惠帝,不得不殺,如其不然,亦何名而殺之。后自布衣佐帝定天下,有功而無罪,奈何以戚姫、如意故,而遽置之死地哉。妬忌婦人之常,况吕氏之悍乎?而且以妾逼妻,以庶子而易長嫡,髙祖之過也。若又殺后,豈不益甚哉。故寕隐忍而委之,亦可謂能自克者矣。或曰:王諸吕而危劉氏,非后之罪乎?曰:身後之變,髙祖安知,就使能知,罪未發而逆誅之,在他人猶不可,而可施于妻子之間乎?為論不求義理之安,而惟詭異之貴。古人本分之事,而强以權術處之,是故惡夫曲辨之士也。
3髙祖聞韓王信欲與匃奴謀攻漢,漢使人覘匃奴冒頓,匿其壮士肥牛馬,但見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軰來,皆言可擊。上使劉敬復往,還報曰:兩國相擊,此宜夸矜見所長,而今徒見羸瘠老弱,此必欲見短,伏竒兵以爭利,而不可擊也。上怒,械繫敬于廣武,既而果困于平城,及得觧,斬先使十軰,而封敬為侯。議者曰:是舉也,髙祖實專之,盛氣色期于必行,敬之言利害明甚,然不從,而械繫焉;彼十使者,非佞則愚,其言可擊,何足深恠,而皆殺之乎,使幸而得志,且復殺敬矣,何髙祖惟知殺人,而曽不罪已也。
4髙祖使隨何誘黥布去楚,既至,帝方踞牀洗足,召使人見,布大怒,悔來,欲自殺。及出就舍帳,御食飲從官如漢王居,布又大喜過望。議者以為始折其氣而終收其心,此盖鼓舞英雄之術。以予觀之,帳御之具,素所處也。若夫踞洗而見,則平生常態,殆與見酈生無異,彼其傲慢凌侮,每每如是,人皆知之矣。溺冠騎項,靡所不至,而顧獨謂此為術乎?使其誠出于是,亦非駕馭之道。吾方湏人之力以濟其意,遣使説之,使之背主而滅族,及其至也乃迎辱之,此何理也?使布乗其悔,怒不就舍而就去,是又生一敵也,豈為得計哉?王者之于人,接之以禮,而待之以誠,然後可以獲其用,髙祖惟其無禮而不誠,此諸侯所以相踵而叛也。而古今以為羙談何耶。(直視其短,史家粉飾而已,不過一流氓耳。)
5漢髙祖桮羮之語,天地所不容。項伯謂為天下者,不顧家,此姑以寛觧羽意耳。然世之議者,幾何不如是非,惟不罪而或又為之説理。嗚呼,天下之事有大于殺父者乎?幸而羽從項伯之諌,使羽當時遂殺之,帝雖成功,將何面目以立于人上哉。
6漢髙祖初朝太公如家人父子禮,家令說太公曰:天亡二日,民無二王,皇帝雖子,人主也;太公雖父,人臣也,奈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則威重不行,太公因謂髙祖,不可以我亂天下法,上心善家令言,于是下詔尊太公為太上皇。荀悦曰:雖天子,必有尊也,家令之言過矣。史記索隠表出之,予為廣其説,曰:君臣之義,非所施于家;而父子之分,無時而可變也。所謂上亡二王者,此自以國法論耳,何與乎所生之親?咸邱蒙以瞽叟朝為問,孟子斥之,以為齊東野人之語,且曰: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飬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飬飬之至也。夫天下適足為飬親之具,則人主之名,豈得而壓父哉?舜既為天子而父瞽叟,自若瞽叟未嘗為太上皇,帝子舜自若然,則君父並立于天下,國自國,家自家,兩不相渉,本無窒碍。尊號之有無,初不足為輕重也。若曰父以子貴,子為天子,而父為匹夫,情所不安則可矣,而謂父無尊號,即為人臣,而不當受人主之拜,可乎?家令惟知主不可以拜臣,而不知子不可以臣父也。晉劉寳云,髙祖善家令者,善其發悟已心,因得尊崇父號,非善其令父敬己,未必然也。彼誠欲發悟上心,何不直以其意告之,而云威重不行耶?自鄙人所見,止于如是耳。其詔曰:人之至親,莫親于父子,故父有天下,傳歸于子,子有天下,尊歸于父,此人道之極也。其言是矣。至謂平暴亂,安天下,皆太公之教訓,則又非也。使太公無教訓之功,遂不可尊崇乎?盖帝于天理本明而家令蔽之,故雖加尊崇而卒入于不善也。末流至于後世,遂專以家事為私,動持義掩恩之説,人主泰然享長上之朝覲。唐時,至有父母拜王妃、舅姑拜公主之令,而恬不知恠。又其甚者,故借親属以明法,而市不狗(苟)之名,雖誅夷骨肉,而不以爲慊,或反有徳色,天理人道滅絶無餘,曽禽獸之不若,皆家令之遺意也。
7髙祖以櫟釡之故,怨其嫂。及即位,封諸親属,而嫂之子獨不得,太上皇以爲言,帝曰:某非忘封之也,爲其母不長者耳,乃封其子信爲羮頡侯。君子曰:漢祖,小人也,以一飰之故,而蓄怨不忘,以及其子。太公有言,猶以醜名加之,羮頡是何稱號哉?殆不若不封之愈也,而嫂不長者已,尚得為長者乎。
8髙祖疑張敖反,吕后数言張王以魯元公主故不宜有此。帝曰:使張敖據天下,豈少而女乎?是吕氏猶知有人情親属之義,而帝直以寇盗視之,由已之貪得無恩,捐骨肉而不難,故量人如此耳。
9丁謂嘗言漢祖非英雄,至目為田舍翁,雖似太過,亦頗快人。近代諸儒以道學相髙尚,論古人毫釐必計,如漢祖者,何足多道,而毎稱其天資不可及。張南軒直云,使其知學則湯、武之賢,亦不難到,愚之惑滋甚矣。
10張安道題漢祖廟云,縱酒疎狂不治生,中陽有土不歸畊,偶因世亂成功業,更向翁前與仲爭。此雖詩人一時之言,實中其病。方帝始亡,頼時豈誠有取天下之計,而可必其成功者乎?顧乃對衆矜衒以愧其父兄,甚矣,自欺而不知禮也。
11漢祖之平生可考而知也,委太公于爼机而無營救意,棄孝恵、魯元于道路而無顧。藉心飾亡頼之,非則誇示,其足懐櫟釡之隙,則怒及其姪。嬖寵如意而幾使冢嫡廢。踞罵張敖而不以子婿畜。韓信元勲本無異志,而数施譎詐,畏偪而不終。蕭何素契足諒雅,懐而未免猜嫌,至械繫而後已。鄭君以不忘故主而逐之,李布、雍齒以舊嘗窘已而幾殺之。其行事如此,而議者猶謂寛仁大度,誠信使人,吾不知其説也。
12漢文帝却千里馬,而光武以之駕鼓車。林少頴曰:華歆擲金,不若管寕揮鋤而不顧,以是為二帝之優劣,陋哉斯言。人主之道,在于罷貢獻、絶貪求,為天下後世法。孝文之慮逺矣,林氏乃以心術無礙律之,果如此說,則箕子之歎象箸,召公之戒旅,其私憂過計也耶。且夫千里之駿而以駕皷車,亦非物理人情之正,固不若却之為愈也。(鼓、皷必有一誤)
13漢武老且死,意欲立昭帝,而憂其子少母壮,或至于亂也,遂殺鈎弋大人,時暴風揚塵,百姓感傷,盖其違天理而拂人情耳,顧乃矜語左右,自以為明,史臣又曰:諸為武帝生子者,無男女,其母無不譴死,豈可謂非賢聖哉?昭然逺見為後世計慮,固非淺聞愚儒之所及。慵夫曰:漢武子是為不道矣,殺一不辜而得天下,君子不為無罪而殺人,無時可也,况以逆料未必然之事,而殺其所親乎?彼誠以為治亂由人,自當别有所處,不然付之定數,一女子何與焉。母子天倫也,立其子必殺其母,是母乃子之賊,而子乃母之累也,其為戾不已甚乎?釣弋之事,借使行一時之權,而曰:凡生子者皆譴死,然則後宫誰敢舉子者。匹夫之為其家慮,猶君之為其國慮也,使天下之人皆如武帝之用心殺人,其可勝計,而親戚之間,豈復有恩義哉?故夫武帝之安其後者,乃所以絶其後,非惟不仁,抑亦不智矣。末流至于元魏之始,遂以此為定制,椒庭憂恐,皆祈祝不願生冡嫡,有輒相勸為自安計。讀之令人惨然,此固凶毒殘酷之所為,殆禽獸之所不忍,而帝自為明,史臣又從而賛譽之,何其恠也。葉永嘉曰:漢武一生顛倒,臨終一莭,却事事做得是。嗚呼,立昭帝託霍光,是矣;鈎弋之誅,安得為是?髙祖晚年使周勃為太尉,而属之以安劉氏,顧孝惠暗弱而吕后強暴,意亦憂其身後之變矣,然卒不殺后。而議者不以為過焉。則亦其情有所不能安,而理有不得不然者,孰謂武帝此舉可為法哉。
14東坡曰:漢武無道,了不足觀,惟踞厠見衛青,不冠不見汲黯為可取。青,奴材,雅冝舐痔正應踞厠見之,蘇子于是失言矣。豈有天子見大將軍而可踞厠者乎?奴材在彼,君臣之禮不容廢也。
15汲黯出守淮陽,過大行,李息論張湯奸邪必敗,状勸息言之,息畏湯,不敢也。後湯果敗,武帝聞黯與息言,乃抵息罪。嗚呼,黯在朝廷靣攻湯惡者屡矣,帝不能從。至于疎斥,雖因此増秩,而七年不復召,竟死于郡,豈真能重黯者而顧追恨李息耶。
16漢武時,隆慮公主子昭平君尚帝女夷安公主,隆慮主病,因以金千斤、錢千萬為昭平君豫贖死罪,上許之。隆慮主卒,昭平君日驕醉,殺主傳廷尉,請論死,左右皆以許贖為言,上垂涕曰:法令者,先帝所造也,用弟故而違先帝之法,吾何面目入髙廟乎?乃可其奏。東方朔上壽以為誅,不擇骨肉,此五帝三王所難也。傭夫曰:武帝之守法,是矣,而所以致其死者,誰之過歟?夫貴戚之子,制之猶懼其逞也,而又許以不死,彼何惮而不為哉,使當主請之時,即以髙帝法語之,將不至于此矣。利一時之貲,而貽後日之悔,知守法于其終,而不知防患于其始,武帝之志荒矣。
滹南遺老集卷之二十六 君事實辨下
1光武封功臣,鄧禹、呉漢皆食四縣。丁恭議曰:古者封侯不過百里,强榦弱枝,所以為治也。今封四縣不合法制。帝曰:古之亡國,皆以無道,未嘗聞功臣地多而滅亡者也。近世議者以光武為非。予謂恭固逺慮,然光武知本之言,其可廢哉?治天下者,無道徳仁義以相維持,而欲恃區區之法制以沮奸雄而弭禍亂,盖亦難矣。
2東坡嘗言三國志注中好事甚多,而惜其遺漏。自今觀之信然。如曹操征烏桓還自謂幸勝,而偏賞先諌者,可以為千古法也。操一生所行類皆不道之事,獨此一莭有光清史,而陳夀略之,豈非闕典之甚哉。
3先主以私憾殺張裕,孔明表請其罪,報曰:芳蘭生門,不得不鋤。嗚呼,先主天資仁厚,有古賢君之風,至于此舉,乃與曺操無異,惜哉。(人主治國,非道德文章爾)
4晉史·山濤傳云,鬲令袁毅賂公卿以求虗譽,遺濤絲百斤。濤不欲為異于時,受而藏于閣上,後毅事露,濤取絲付吏,積年塵埃印封如初。王戎亦嘗受人布,司隷糾之,武帝謂朝臣曰:戎豈懐私苟得者,正當不欲為異耳。嗚呼,古人所謂不為異者,不為崖異絶俗之事而已。臨財之際,雖一介必有義存,豈容自汚而猥之,尚同為貴哉。戎本貪夫,豈無足責?濤既受其物矣,印封雖在,何以自明?且濤又嘗以盗官稻田為李憙所劾,則非真能清潔者也。而史臣亦以此恕之,何耶?武帝身為人主,宜以莭儉厲俗,始自貴近,而王愷與石崇爭侈,乃以己物助之。戎也犯贓,則為之護諱,而貸其罪,天下安得不亂哉?
5宋文帝甞故令諸子晚食,曰:欲其識有飢苦,以節儉御物。唐明皇帥太子以下芟麦于宫中,曰:欲其知稼穡之艱難。嗚呼,人主之教子當使親師傅,通古今,義理既明,百行自正,曽謂此等可以制其心乎?(道德文章)
6宋孔熈先傳學文史,兼通數術,有縱横才志。文帝時,為散騎侍郎,不為時知,憤憤不得志,乃與范曄謀亂。事覺,窮治,望風吐欵,辭氣不撓。上竒其才,遣人慰勉曰:以卿之才而滯于集書省,理應有異志,此乃我負卿也。又謂執政曰:孔熈先年四十而猶為散郎,安得不作賊。君子謂宋文帝于是失言矣。人臣至于叛逆,復何才之足惜,且士之進退自有命,存縱其淹,抑終身亦當委順,奈何以小不如意,遂圗不軌乎?(道德文章,愚忠)由帝之言,是使狂躁之徒得以藉口而無忌惮,豈所以為訓哉。嗚呼,彭城王同氣之親雖犯嫌隙,本無他腸,尚可聴其自親以全友爱之義重,以會稽之哀祈,扶令育之死諫,而帝卒殺之不疑。顧乃眷眷于熈先小子,人何其心術之悖也。
7隋文帝每謂趙緯曰:朕于卿無所爱惜,但卿骨相不當貴耳。此非人主之言,而亦非其本心也。特綽(緯)之抗直,帝不能堪故耳。
8唐太宗嘗云,奴告主反,此弊事也。謀反不能獨存,必與人共成之,何患不發,而使奴告耶?自今有告者乃受,仍斬之。君子曰:太宗之立法是矣,惜其猶以利害言也。夫以奴告主,理所不容,自當禁之,縱使無由得發,亦豈可許乎?乃不學之過也。
9唐太宗録囚,有劉恭者,頸有勝文,自云當勝天下,坐是繋獄。帝曰:天將興之,非朕所能除,若無天命,勝文何為,乃釋之。齊人段志充請帝致政于太子,大臣乞誅之,詔曰:朕之有罪,是其真也,若其無罪,是其狂也,亦釋之。此可謂寛明矣。然于李君羡則以讖記之文而殺,劉洎則以廢立之語而殺,或恠其不能以斯心加諸彼,是不然。恭、志充軰,凡人皆知其不足道,故無所動其心。君羡與洎則觸其真諱,惡之機,故不能自克耳。武后能容蘇安恒,而不容魏元同、劉禕之,亦是類也。
10唐明皇酺宴,命三百里内刺史、縣令各率所部音樂集于樓下,以較勝負。懐州刺史以車載樂工數百,皆衣文綉,服箱之牛皆為虎豹犀象之状。魯山令元德秀惟遣樂工数人,連袂而歌,于蒍于上。曰:懐之人其塗炭乎?立以刺史為散官。君子曰:城中好髙髻,四方髙一尺,明皇耽于淫樂,天下方且風靡而傚之,而又親詔守令,責其角勝,則彼惟知求勝以取恱,盖亦不足恠也。乃因徳秀之諷,而罰懐州刺史,信有過矣。而導之者獨無罪乎?卒不自克,至于寇亂父興,中原受祻而不可觧塗炭者,豈止懐州之人哉。
11憲宗朝,李絳、李吉甫數爭論于上前。禮部尚書、同平章事權徳輿居中,無所可否。上鄙之,徳輿罷守本官。范氏唐鑑稱其明。慵夫曰:憲宗黜徳輿誠是,然吉甫謟邪屢為絳所屈,帝常直絳而謂吉甫專為恱媚,則其可鄙盖甚于徳輿矣。顧乃存之而不去,其後絳亦罷免,而吉甫獨寵任終身。至以議謚貶張仲方而特賜曰忠,何其眷之深歟。然則帝之明,未足多也。
12憲宗元和三年,求試賢良方正舉人。牛僧孺、李宗閔、皇甫湜深陳時政之失,皆後髙第。上亦嘉之,詔中書優與處置。宰臣李吉甫惡其言,直泣訴于上,且誣考官不公。上乃貶諸考官而僧孺等乆之不調。慵夫曰:三子以直言應詔,其心非有他也。帝既嘉之,即當擢用而施行,以示至公,其誰敢議,顧乃狥吉甫之私情,而為之報怨。牛、李之隙有自來矣,帝每以朋黨疑臣下,而不知己爲朋黨之根也。
13唐武后時,徐元慶父爽爲縣尉趙師韞所殺,元慶復手殺師韞,后欲赦死。陳子昻議以爲枕戈讎敵,人子之義誅,罪禁亂王法之綱,非義不可訓人,亂綱不可明法。且元慶所以能義動天下者,以其忘生,而反于徳也。若釋之,以利其生,是奪其徳,虧其義,非所謂殺身成仁,全死忘生之節,宜正國之典,寘之以刑,然後旌其閭墓,可也。時韙其言,後栁子厚駁之,曰:旌與誅不得並。誅其可旌則黯刑,旌其可誅則壊禮。若師韞以私怨虐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問,而元慶能報之,是守禮而行義也。執事者宜有慚色,將謝之不暇,而又何誅其,或父不免于罪,而師韞之誅,不愆于法,是死于法,而非死于吏。讐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驁而淩上也。執而誅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當取公羊受誅不受誅之義,以斷之。元和中,梁悦報父讐,殺秦杲,報有司曰:據禮經則義不同天,徴法令則殺人者死。禮法二事,皆王政之大端,宜令詳議。韓退之曰:聖人丁寕其義于經,而深沒其文于律,將使法吏一斷于法,而經術之士得引經而議也。宜定其制,凡復父讐者,事發具申尚書省集議奏聞,酌其宜而處之。勅杖恱一百,流循州。明皇時,張瑝、張秀亦以父讐殺楊汪,議者多言宜加矜宥。張九齡欲活之,而裴耀卿、李林甫以為亂國法,帝然之,謂九齡曰:孝子之情義不顧死,殺人而赦,此塗不可啓也。乃下敕曰:國家設法,期于止殺,各伸為子之志,誰非狥孝之人,展轉相讐,何有限極?臯陶作士法在必行,曽参殺人亦不可恕。使河南府杖殺之。考比三事,惟明皇所處為不可易。子昻等議似髙,要非正法。盖禮記、周官及公羊氏復讐之說,皆亂世事,不足信也。
14楚靈王聞羣公子被殺,自投于車下,曰:人之爱其子,亦如余乎?侍者曰:甚焉。王曰:予殺人子多矣,能無及此乎?唐文宗惑楊賢妃之譖,幾廢太子永,已而永暴薨後,帝因觀樂見童子縁橦,而其父來往走其下,泫然流涕曰:朕為天子,不能全一子,乃誅教坊宫人嘗構害太子者十數人。嗟夫,惻隐之心人皆有之,父子之道出于天性。靈王因己子之死,而始悟殺人子之為非;文宗見他人之爱子而後知己子不全之可恨者,昏蔽如此,宜其懵于天下之理也。
15温公極稱周世宗之羙,而曰:大功未成,中道而夭,盖太平之業,天將啓聖人而授之,非人謀之所及。予謂温公歸之天數是矣,以爲將啓聖人,則媚主之辭也。世宗天資豈宋祖之所敢望,而如宋祖者,其足謂之聖人乎?使世宗而在太平之期,可以立待,何必宋祖哉?
16宋主征李煜,煜遣徐鉉朝京師,言其師出無名,且曰: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未有過失,奈何見伐?宋主曰:爾謂父子爲兩家,可乎?鉉無以對而退。歐公載其事于五代史而論之,曰:嗚呼,大哉何其言之簡也。王者之興天下,必歸于一統,可來者來之,不可者伐之,期于掃蕩一平而後已。周世宗征淮南,詔捃摭前事,務較曲直以為辭,何其小哉。慵夫曰:歐公之言過矣。自古出師未嘗無名,而加人之罪者,必有辭而後可。曲直之理,正所當較也。宋主此舉果何名而何辭哉?偶鉉及父子之喻,因得以是而折之。夫父子固不當為兩家矣,而宋之與唐何遽有父子之分哉?天下非一人之所獨有也。此疆彼界,容得分據而並立。小事大,大保小,亦各盡其道而已。有罪則伐,無罪則已,自三代以來,莫不然,豈有必皆掃蕩使歸于一統者哉。世宗既服江南,清源莭度使劉從效請置進奏院于京師。直隸中朝詔,報曰:江南近服,方務綏懐。卿若置邸上都,與彼抗衡,受而有之,罪在于朕。勉事舊君且宜如故,如此則于卿篤始終之義,于朕盡柔逺之宜,鍾謨入貢。帝問曰:江南亦治兵修守偹乎?對以不敢。帝曰:向時則為仇敵,今日則為一家,大義以定,保無他虞。然人生難期,至於後日事不可知,歸語汝主,可及吾時完城郭,繕甲兵,據守要害,為子孫計。世宗徳度如此,其視宋主何啻天壌,而反以較曲直為小乎?宋主之初出師撫曹彬背曰:會取會取,彼本無罪,只是自家,著他不得。此則情實之語也。歐公一代正人,而曲媚本朝,妄飾主闕,在臣子之義,雖未為過,而史書垂世之言,安可不出于大公至正耶,不載可也。
17唐將劉臣容討黄巢,幾擒而後縱之,曰:國家喜負人,不若留賊以為富貴之資。議者議其以鷹犬自期,其言誠是。然如巨容軰何足責哉。宋主太祖命曹彬平江南,許以使相,及回,惟賜錢五十萬,曰:更為朕平太原,然後與卿,此非以鷹犬使人耶?而宋儒每稱其吝惜名器。夫人君之于臣,遇之以禮,而示之以誠,故人樂為之用,果惜名器,則如勿許。然宋祖素多權詐,本不為名器計也。嗚呼,使彬而君子何必以此待之,如其小人,則亦不復肯盡力矣。嘗以彬之行事考之,盖所謂君子者,則宋祖非惟失所以使人,而又見其不能知人也。(權術,待思)
滹南遺老集卷之二十七 臣事實辨上
1揚子以子胥鞭尸藉館爲非,東坡曰:父不受誅,子復讎,禮也。生則斬首,死則鞭尸,發其至痛,無所擇也。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雄獨非人子乎?子由論之則不然,曰:士不幸至此,不足以言功名矣,而至鞭舊君以逞志,逆天而傷義,卒以盡忠而喪其軀,豈非天哉。傭夫曰:子由之論是矣。君父之尊一也,而君復統其父,知有父而不知有君,亦何以立天下?員雖不仕,然身居楚國,而父為楚官,則員亦楚之臣也。臣無讐君之義,楚子之淫刑固有罪矣,而員之報之,無乃已甚乎?為員之計,不過無食其禄而已。夫君非至明,誅殺之閒,不能無濫,使為臣子者皆得推刄而報之,則國家豈復有法?而逆亂之事何時而已也。若員者勇而無禮,敢為而不顧者也。至其說吴王僚伐楚,而王未即從,因之進専諸於公子光而使弑之。葢求以逞其怨毒,則凡可以得志者,靡所不爲。既自賊其君,而又賊人之君,員真小人也哉。揚子譏之,未爲過論,而東坡以爲非人子,然則蘇氏獨非人臣乎?張南軒嘗與人議員立廟事,云在吳則可,在楚則不可,員而有靈必不享於楚地。葢謂忠於吴而不忠於楚耳。予謂員之於闔廬則忠,於僚則賊,其享於吴,亦恐未安也。
2退之論范蠡招文種事,畧曰:爲人謀而不忠,有匡君之智而無事君之義,若以長頸之狀,難以同樂,則舉吴之後,還越之日,泛輕舟逰五湖者,豈唯范子乎?其移文種之書,猶拔勾踐之劍也,勾踐何過哉?其文辭不甚佳,此必少年所作,故黜於外集,而世亦無稱道者。獨宋孫漢公謂其意出千古。予以爲然。蠡雖功成,然句踐之眷方隆,而所期望者未艾也,盍亦爲之勉留,而徐以禮請,則終始之義,庶幾兩全,而决意不回。若棄仇讎者,王以誅賞動之,則曰:君行令,臣行義,卒潜遁去。揆以人情,王既不能堪矣,乃又移書同志,誦王之短,而示已之見,幾種也不智,亦因謝病不朝,王未嘗負二子,而二子負王,安得不發怒而殺之乎?以史傳考之,勾踐無不道之事,惟種受誅,而實其自取,則長頸之相,葢亦無驗也。嗚呼,范蠡,春秋之豪,才畧有餘而仁義不足者也。以今日待其君如此其薄,則向來所以黽勉從事者,特假之以為功名之資耳,夫豈誠意哉。然而千古髙之以為羙談,其視貪榮嗜利,死而不悔者,固為賢矣。以君子忠爱之道律之,殆未滿人意也。
3蕭何治未央宫事,論者不一。或以為非是,或以為當然,或又疑其所為有深意,何其紛紛也。彼以刀筆吏監土木,功不能無過制者。其對上之言,姑以自解云爾,此固不足深責,然亦何可妄舉哉?大抵漢初君臣類無學術,暗於義理,其舉措之際亦多踈矣,而後世每以聖賢事業期之,宜其為說之多曲也。(中肯)
4程晏論曹參,譬之飲牛於汚泥,而不即清淵。吕祖謙論陸賈、叔孫通,譬之避雨於荒城,而不求大厦。皆恨其不以三代之隆輔漢也。嗚呼,三代之事豈漢祖之可望,而數子之才亦豈王者之佐乎?彼自量其分而行其力之所及,是矣。而世儒每過期之,此書生不通之論也。
5昔人之論,葢有語病而意實不然者。張釋之與文帝争犯蹕事,曰:方其時,上使誅之,則已。近世儒者往往譏之,以為開人主殺人之端,固似有理。然一時之意,姑為守分而言,何暇慮及此乎?王肅諫魏明帝亦嘗引此,曰:廷尉,天子之吏也,猶不可以失平,而天子之身反可以惑謬乎?重於為己而輕於為君,不忠之甚也。其貶尤深,盖帝性嚴急,時督修宫室稽限者,輒親召問,言猶在口,身首已分,故肅言近於過者,所以力戒帝之専殺耳。不然釋之之罪詎至是哉。
6張釋之與文帝争論犯蹕罪名事,云:方其時,上使誅之則已。議者紛然,以為開人主殺人之端。而隋源師謂髙祖曰:陛下初便殺之,自可不闗文墨。唐馬懐素謂武后曰:陛下操生殺柄,欲加之罪,自當取决聖衷。皆襲釋之之意者也。其言之病,豈不益甚哉。
7尹賞病革,戒其子曰:為吏正坐殘賊免,猶勝軟弱不勝任。仇士良致仕,語諸送者,以為無使人主知書近賢臣,則權常在我。嗚呼,凶人為不善,惟日不足賞之酷。士良之姦,居之不疑,亦已極矣。乃復將死而貽諸其子,既去而傳諸其徒,不仁者可與言哉。
8漢元帝欲御樓船,薛廣徳諫曰:臣當自刎以血汚車輪。帝不恱,及聞張猛之言,然後喜曰:曉人不當如是耶?陳瑩中曰:事有緩急,言有輕重,御船非過舉之,大諌而不從,何遽至於自刎哉?使果不從,廣徳之死,又何名乎?劉子翬曰:廣徳誠大過,然非先發此言以激上心,則猛之言未必見聼也。有犯無隐,廣徳以之。予謂推帝所以見聼之由,則子翬之論得矣。而廣徳之過,又豈可不戒哉。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
9漢許武以二弟晏、普未顯,欲令成名。乃共割財産以為三分,武自取肥田廣宅奴婢強者,二弟所得並劣少。鄉人皆稱弟克譲,而鄙武貪婪。晏等以此並得選舉武乃會,宗親泣曰:吾為兄不肖,盗聲竊位,二弟年長未豫榮禄,所以求得分財,自取人譏,今理産所増三倍於前,悉以推二弟,一無所留。於是逺近稱之君子,曰武也欲成弟名,自當委曲教之,正使無成,亦何愧於心,而為此詭譎之事。吾不知武之本意,果如所說邪?抑實出於貪鄙,初不自克而卒不自安邪?使比及至是,而其産破散,或身先亡,則何以辭於世乎?所謂巧詐,不如拙誠也。
10姜肱與二弟友愛,常共卧起,及各娶妻,相戀不能别寝,以係嗣當立,乃逓往就室,三人之友爱則誠篤矣。抑何不知禮之甚邪。讀之令人發笑。
11漢黨錮諸公既無申屠蟠之髙識,而自貽伊戚,可以逃則當如夏馥,不能脫則當如范滂。若張儉者,望門投止,使他人珍滅宗親,而身獨幸免,雖以夀終,亦何顔於世哉?而史臣稱羙其賢,陋矣。
12劉翊豊財而好施,獻帝西遷,拜陳留太守,散所捱珍玩,惟餘車馬自載東歸,見士大夫病亡道次,翊以馬易棺殮之,又逄知故困餒不忍委去,因殺所駕牛以救其乏。衆人止之,翊曰:視沒不救,非志士也。遂俱餓死。東漢之士詭激好名,而不量輕重如此,悲夫。
13或問荀彧、荀攸於王通,通曰:皆賢者也。生以救時,死以明道,荀氏有二仁焉。賈瓊曰:虐哉,漢武未嘗從諌。通曰:漢武其生知乎,雖不從諌,未嘗不悅而容之。噫,漢武昏惑不道,幾至亂亡,晚節末路僅能少悔,而通以爲生知荀彧之徒,黨附曹賊以取天下,皆漢室之罪人,而通以爲仁者,其謬論不待辨也。
14董昭爲曹操謀九錫之事,荀彧以爲君子爱人以徳,不宜如此。操不恱,彧飲藥而死。蘇子由曰:文若始從曹公於東郡,致其筭畧以摧滅群雄,固以帝王之業許之矣,豈其晚節復疑而不與哉?當是時,中原畧定,中外之望属於曹公,雖無九錫,天下不歸曹氏,而將焉往,刼而取之,不若徐而俟之,要之必得,而免争奪之累。此文若之本心也。吕伯恭曰:或阻撓昭議者,其本情特不悦計非已出而已,荅昭之詞葢 忠順云。予謂二說皆通,或必居一,於此要之,不可謂忠於漢也。而或者曲為文飾,猥加褒譽。温公則曰:功先管仲。東坡則曰:道似伯夷。謂之殊可怪笑。夫管仲合諸侯以奨王室,曷嘗助賊臣而簒國乎?伯夷不與惡人言,不立惡人之朝,而肯為曹氏之腹心乎?彧之飲藥,不得已焉耳,以操隂謀多忌,彧之智力乃出其右,一旦隙生,豈有免理。至饋之食而發視乃空器,其意可知。彧不自裁,亦終被害,將有慘於是者,此陳夀所謂以憂薨也,烏在其為死節邪?嗚呼,人臣至於荀彧、馮道,其邪正逆順不待辨矣,而議者之蔽時或如此,天下之事豈易曉哉。
15諸葛誕為司馬昭所誅,麾下數百人坐不降見斬,皆曰為諸葛公死不恨。魏志所記,止於如此,而注引干寳晉記云,數百人拱手為列,每斬一人輒降之,竟不變至盡。時人比之田横,此幾大過也。當時既知其不可屈,則槩殺之矣,何至一一遍問,而數百人者雖信感恩,亦不應盡能如此。然而通鑑取之,豈多爱不忍,雖温公未免歟?劉子翬不信田横客俱死事,以為溢羙之言,予於此亦云。
16管寕、華歆共鋤園菜,見地有金,寕揮鋤與瓦石不異,歆捉而擲之,世皆優寕而劣歆。予謂以心術觀之,固如世之所論。至其不近人情,不盡物理,則相去亦無幾矣。畢竟金玉與瓦石豈無别者哉,此荘、列之徒自以為逹,而好名之士聞風而恱之者也。若夫君子之正論則不然,貴賤輕重未嘗不與人同,特取舎之際有義存焉耳。
17陳夀評孫皓,以為肆行殘暴,虐用其民,宜腰首分離,以謝百姓。既蒙不死之詔,復加歸命之寵,豈非過厚之恩,曠蕩之澤,意若微譏晉武。而孫安國亦謂皓罪為逋寇虐過,辛癸梟首素旗,不足謝冤魂,而優以顯命,仍加寵錫,非伐罪弔民之義。二子之言是矣。然湯武之師,本以救天下,是故誅其君、弔其民,而議者亦曰:為匹夫匹婦復讎也。後世伐人者,例皆志於奪國,則既得而止矣,詎有誠意為民者,葢不獨晉武為然也。初羊祜陳伐吴之策曰:皓暴虐已甚,於今可不戰而克,若皓不幸而沒,吴人更立令主,雖有百萬之衆,長江未可窺也。嗚呼,果使吴人更立令主,民得樂業於一方,釋而存之,以為外懽,豈非好事?今乃幸其無道而易取,惟恐失之,此其心曷嘗在民邪?武帝不足責也。若羊公者,世所謂仁人君子,而為謀亦爾則是舉也,尚可以湯武之事繩之哉。
18東坡詩云:景山沉迷阮籍傲,畢車竊盗劉伶顛,貪狂嗜怪無足取,世俗喜異稱其賢。雖詩人一時之言,其實公論也。然志林復云,籍本有志於世,遭魏、晉多故,乃一寓於酒,何邪?晉人放蕩,本其習俗,而好事者每為解説。子由所為借通逹以濟淫欲者,誠中其病。古之君子避世全身,固自有道,其不幸而不免,則命也,何必穢汚昏醉為名教之罪人邪?盖籍嘗戒其子矣,曰:仲容已預吾此流,汝不得復爾,則亦心知其非,而不能自克而已。
滹南遺老集卷之二十八 臣事實辨中
1阮籍廣武之嘆,呼沛公為竪子,李太白譏其狂言,非至公。而東坡以為指晉、魏閒人。予謂籍傲誕大言,視先王曽無忌憚,而何有於沛公乎?此固無足怪者,盖東坡不必辨,而太白亦不必責也。
2晋史載祖約好財事,其為人鄙猥,可知阮孚蠟屐之嘆,雖若差勝,然何其見之晚邪?是區區者而未能忘懐,不知二子所以得天下重名者,果何事也。
3或問殷浩:將莅官而夢棺,將得財而夢糞,何也?浩曰:官本臭腐,故將得官而夢尸,錢本糞土,故將得錢而夢穢。當時以為名言。浩問劉惔:自然無心扵禀受,何為善人少惡人多?惔曰:譬如瀉水著地,縱横流漫,畧無方正圎者,一時絶嘆,以為名通。人有能百擲百盧者,王衍曰:此無竒直,後擲如前擲耳。瘐子嵩曰:王君之言闇得理,皆類此也。噫,三論無謂甚矣,而取重於世如此。晉士以虚談相高自名而誇世者,不可勝數,而三子其尤也。顧有而傳者,若是其餘可以想見矣,將無同三語有何難道。或者乃因而辟之,一生幾兩屐,婦人所知,而遂以决祖、阮之勝負,其風至此,天下蒼生安得不誤哉。
4晉王述初以家貧,求試宛陵令,所受贈遺千數百條,王導戒之,荅曰:足自當止。時人未之逹也,其後屡居州郡,清潔絶倫,宅宇舊物不革於昔,始為當時所嘆。予嘗讀而笑之,夫所謂亷士者,唯貪而不改其節,故可貴也。今以不足而貪求,既足而後止,尚可為亷乎?而史臣著之以為羙談,亦已陋矣。
5王獻之嘗與兄徽之、摻之俱詣謝安,二兄多言俗事,獻之寒温而已。或問安:王氏兄弟優劣?安曰:少者佳,吉人之詞寡,以其少言,故知之。予謂此一時率爾之言,非確論也。吉人之詞固寡,而寡者未必皆吉人,遽以是定其優劣,可乎?晉人議論淺近不切,大抵皆此類也。(反思)
6謝安問王子敬:書如何逸少?荅曰:故當不同。安言外論不爾,則又曰外人安知。或稱李含光過其父,含光聞之,終身不書,子敬非禮矣,而含光亦太過也。
7晉元帝命王導升御牀共坐。導固辭曰:若太陽下同萬物蒼生何由仰照,曷不但言禮不可凟,上下之分不可亂,而猥假此喻人主之尊止,圗瞻視而已邪?晉士虚談類如此。
8晉兵伐吴,孫皓遣其丞相張悌,副軍師諸葛靚等逆戰,大敗於版橋,靚邀悌遁去,悌不從,靚自往牽之,曰:存亡有數,非卿一人所支,奈何?故自取死再三,牽之不動,乃放去。悌卒死之。及皓降,靚逃竄不出,武帝訪得之,欲以為侍中,固辭不拜,歸鄉里終身不向朝廷而坐。嗚呼,靚身為軍師,而臨難苟免,又勸主帥俱亡,不忠甚矣。及君降國滅,天命有歸,乃始讎晉,不向朝廷而坐,亦何謂也哉。
9苻堅將楊安攻晉,梓潼郡太守周虓以母妻為賊所獲,遂降於安。嗚呼,虓既以不忍捐親之故,而至於受汚没身,不仕以終天年可也。豈復名節之足言哉。而每見堅,輒箕踞慢侮,或至詆罵,既又屢為叛逆而不悛,此何謂也。就使得行其志,亦何以謭洗前罪,而歸見晉人邪?不忠於晉而無禮於秦,進退兩失,其妄人也已矣。
10温嶠將劉琨之命,其母止之,絶其裾而行。鄧攸避石勒之難,其子随之,繫於樹而去,千載之後猶令人恨,二子之罪可勝誅乎?史臣以爲攸之無嗣,天葢有知,其論甚惬,而稱嶠辭親蹈義,申胥無以尚之,斯則陋矣。考之當時,勸進之行,不必須嶠而忍違慈旨,使之抱恨終身,喪葬俱廢,此特以功名爲急耳,豈得與申胥比哉。張南軒曰:就使太真有克復神州、一匡天下之勲,亦浮雲之過,太虚耳,不足塞天性之傷。若順母意,雖冺滅無聞於後,而所全者大不愧於心,烏能以此而易彼,至哉言乎,可以為萬世之訓矣。
11吕氏博議以温嶠詐王敦求脫為累晉,其言過正,不近人情。朱黼曰:以周身之防,寓爱國之實,反經合道,要無可訾。予謂只為己計亦不害於道,以父母妻子所仰頼之身,無名而死於逆賊之手,亦何圗哉。逆賊之前豈所以施信義者耶。
12傅亮、謝晦、徐羡之皆晉室之臣,而隂附劉裕,以成簒代罪,固不容誅矣。及其受裕顧託曽未期年,而弑營陽,戕義真,略無忌憚之意,既已遣人迎文帝,則又分據要地以為後圗,此亂臣賊子之尤者,文帝誅之。盖千古之所快。而蘇子由著論,以為元兇劭之變,乃天之報復,文帝與亮等同過,豈理也哉。至其稱引春秋之義,解釋里克之非,皆不近人情,其與取馮道殆無以異。嗚呼,蘇氏溺於佛老,每以聞大道自矜,而時持害教之說,不為無罪于吾門也。
13范滂臨刑,謂其子曰: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劉湛入獄,謂其弟曰:相勸為惡,惡不可為;相勸為善,正見今日。嗚呼,滂生昏亂之朝,而標置自髙,忿疾己甚,盖所謂殺其軀也顧乃恨。為善之無益,固已惑矣。至於湛軰貪權煽亂,死復何辭,而亦出此語,豈不可笑之甚哉。
14宋彭城王義康以得罪出鎮豫章,問沙門慧琳曰:弟子有還理否?慧琳曰:恨公不讀數百卷書。意謂義康闇於大義,貪權昵黨,不逺嫌疑,故至是耳。其評甚當。然琳本道人,而幸主見知,遂參預朝廷之政,賓客填門,四方贈賂相系,至有黒衣宰相之稱,使果嘗讀書知道理,不當少戢邪?斯亦幾何其不敗也。
15劉凝之嘗有人認其所著屐,笑曰:僕著之已敗,令家中覓新者備君。此人後得所失屐送還,不肯復取。沈麟士嘗行路,隣人認其所著屐,麟士曰:是卿屐邪?即跣而反,隣人得屐送還。麟士曰:非卿屐邪?笑而受之。東坡曰:此雖小事,然處世當如麟士,不當如凝之。予謂沈亦未足為法也。君子之道,貴乎别嫌疑,明是非,其實吾物,何為受誣,而與人使,因而不還,則成彼姦計而自貽不韙之名,果何圗哉?且所認有大於是者,皆可與之而不辨乎?然則麟士所處,雖差勝凝之,要亦不近於人情,而君子不貴也。蘇氏嘗以直不疑買金償亡,不辨盗嫂為非,而顧復有取於麟士,何邪?
16蕭道成取宋,王儉、禇淵之力為多。然觀其始,謀本出於儉,淵初無意,為所廹而後從,則儉之罪重於淵矣。而一時物議,往往咎淵而少及儉者,何邪?
17齊髙嘗曲宴群臣,數人各使效伎藝。禇淵彈琵琶,王僧虔彈琴,沈文歌子夜,張敬兒舞,王敬則拍張。王儉曰:臣無所解,惟知誦書,因跪上前誦相如封禪書。上笑曰:此盛徳事,吾何以堪之?想儉當時自謂風流勝于諸子矣,而不知詔,而迎合以啟驕侈之心,曽不若彼伎之為本分也。嗚呼,儉既隂賛道成以奪宋國,及相齊朝,又為此倿態,非小人,孰能爾哉。
18齊王晏助明帝奪國,從弟思逺勸其引决,以保全門户。晏不從。及晏拜驃騎將軍,謂諸昆弟:若從阿戎言,豈有今日?思逺曰:猶未晚也。晏嘆曰:世乃有勸人死者?後晏果伏誅。世或以思逺為賢子弟。予謂不然。晏之貪權固為非智,思逺力諫使之退避可也,不然亦委之而已。廹其必死,不亦甚乎。
19魏太武時,遼東公翟黒子有寵於帝,犯臟事覺,謀於髙允,曰:帝問,當以實對,為當諱之?允教以實對,不宜欺罔,黒子竟以不實對,被誅。後崔浩因修史得罪,允嘗同修亦當坐之,太子營救,導令飜異,不從,帝賞其直,赦允而誅浩。他日太子責允,對曰:臣與崔浩實同其事,違心苟免,非所願也。退謂人曰:我所以不從東宫者,恐負翟黒子故耳。世皆以為羙談。予謂此言殊未當也。臣不欺君,自是當然之事,不必有為而後為,且黒子不從允教而死,非允誤之也,而何負之有?使允所坐果實,則詭言自晚,是為負浩,豈闗黒子?如其不然冐覆族之禍,而踐疇昔之一言,果何義哉?
20元魏置殷州,以北道行臺崔楷為刺史,或勸其單騎之官,楷曰:食人之禄者,憂人之憂,若吾獨往,則將士誰肯固志。遂舉家之官。及葛榮逼州城,或勸减小弱以避之,楷遣幼子及一女夜出,既而悔之,曰:人將謂吾心不固,虧忠而全爱也。復命追還。賊至,將士争奮,曰:崔公尚不惜百口,吾獨何爱一身?戰死者相枕,城陷,楷不屈而死。或問楷處此何如?曰:後一節可矣,其始則失之過焉。食人之禄者,固憂人之憂,然一身盡節,自足塞責,單騎之官,法之所許,且無害於義,而必全族蹈禍以固衆心,斯不可以已乎?君子之制行,亦止乎中焉耳。
21裴矩佞於隋而直言于太宗。温公曰:君樂聞直言,則佞化爲忠,惡聞其過,則忠化爲佞爾。或曰:矩跡則忠,而其心則佞,煬帝喜諂諛,矩則以諂諛而恱之,太宗好諌諍,矩則以諌諍而媚之,視君之好惡而為取容之計也,此大姦之情,明主之所當誅也。慵夫曰:攷矩之心術,此固中其病矣。將以示勸戒而行教化,則温公之論,亦豈可廢哉。
22范純夫、程正叔皆言魏徴當死建成之難,而不可事太宗。予謂是時,高祖固在位也,建成未成君,而太宗之立,實髙祖之命,然則王魏死其難,可也,不死而事太宗,亦可也。温公作通鑑,正叔嘗勸其著徴罪,而温公不以為然,得之矣。
23唐王義方為御史,將劾李義府,而恐其得罪以貽親憂,乃請於母,既許,而後言之。張鎰救盧樅亦然。夫既居憲臺之職,豈得以親憂之故而遂不言耶?近代鄒浩、劉安世聞有諌官之命,皆先請於母而後受,是則知所處矣。
滹南遺老集卷之二十九 臣事實辨下
1蕭何治未央宫,髙祖見其壮麗,怒曰:天下匃匃,勞苦數歲,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宫室過度也?何曰:天下未定,故可因以治宫室,且天子以四海爲家,非令壮麗,亡以重威。上悦。唐明皇時,太廟四室壊,上素服避正殿,時將幸東都,以問宋璟、蘇題。對曰:陛下三年之制未終,遽爾行幸,恐未當天心,災異為戒,願且停車駕。又問姚崇,則曰:太廟屋材皆苻堅時物,嵗乆朽腐而壊,適與行期相會,何足異也。且王者以四海為家,陛下以闗中不稔,幸東都,百司供擬已備,不可失信。上大喜,從之。嗚呼,古人以家四海為言者多矣,事雖不同,率皆以廓人主之大度,而破其偏狹之心,而蕭何以之啟奢靡,姚崇以之勸逸游。信乎六經之言,有時可以文姦也。據二主初懐戒懼之意,正當相順以成其羙,而何等乃以邪説引之於惡,罪孰大焉。然何語雖非特以自解,其失情猶可恕。崇方失寵,因此迎合,遂復相位,則其用心之鄙,尤不容誅也。
2唐玄宗幸洛,以崤谷道隘不治,欲免河南尹及知頓,使官宋廣平諌之,既見從矣,乃復請曰:陛下罪之,以臣言而免之,是代陛下受徳也,迄令待罪朝堂而後赦。上善之。嗚呼,臣以進言為忠,君以納諌為聖,上下同心,以求真是,此唐虞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自後世諛臣専以歸恩分,謗為爱君,于是人主始諱其過,而耻屈於下矣。孰謂堂堂如宋公者,而亦為此態乎?
3李希烈攻寕陵,劉昌令守陴,内顧者斬。昌孤甥張俊居西北,未嘗内顧,而捽下斬之。士有固志,故能解其圍,杜牧之所記如此。嗚呼,無罪而殺其所親,以之警衆,雖云成功,害理甚矣。故宋子京不取,以為好事者傳會,此葢有功於昌,而東坡譏笑之。信蘇氏之學,駁而不醇也。
4或問張廵、許逺如何?曰:忠矣,然而未仁,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仁者不為,守一城而食人三萬口,其忍為之乎?寕使賊殺,豈容自食。故予嘗謂其死節之名,固千古不可磨,而食人之罪,亦萬刼不能滅也。或曰:為已則不可,為國何害?曰:為已與為國等耳,天下只有一箇。是或又曰:圖大事者,不顧其小。曰:守城之事小,食人之事大,三萬口之命而謂之小事,何邪?使江淮果由此而保,亦不足道,况其未必哉。為廵等計,可走則走,不可則戰,戰不勝而死之,足以塞為臣之責矣。國之存亡,付之天可也。盖當時公論亦多尤之。李翰軰曲為辨説,詎能服人之心,而史臣猥曰:議者遂定。嗚呼,去古逾逺,義理不明於天下,士大夫以名節自髙,而卒不免害道者,可勝數哉。
5郭子儀不理發塜盗,盖主名未得,且王事方急,因以觧危疑,而安反惻耳。其心非不痛也。而楊龜山以為能忘物我,豈不悖哉。此流於荘、列之薄,非所以為人子之訓也。
6李西平屯渭槗,熒惑守歳,乆之乃退,賔佐皆賀,以為星家之福,因請速進兵。西平曰:天子野次,臣下知死敵而已,天象髙逺,誰得知之?既克長安,乃謂之曰:嚮非相拒也,五星盈縮無常,萬一復来守歲,我軍不戰自潰矣。皆謝非所及。予謂西平處此固,善然終不當語人,其機已泄,他日安可再用哉。抑君危而臣死敵,義自當耳。天象吉凶寔不暇問,亦無事乎此機也。
7陽城之事,退之、永叔皆論其非,而范純夫辨之,以爲寔有所待,且譏永叔不成人之羙,盖以城之素行,非畏禍苟容者,又卒有沮延齡救陸贄事,故爾云云。要之徳宗之朝,不必待七年而後可言,爲臣之法,當以韓、歐爲正。
8唐史稱陸宣公貶忠州,避謗不著書,恐未必然。宣公經濟之學,本非立言者,方其得志則發而見於用,否則嘿而已矣。不然公處昏君邪?臣閒直言鯁論,未嘗有所屈,豈其一遇斥逐,而遽爾長忌邪?史氏之期公淺矣。
9韓退之不善處窮,哀號之語見於文字,世多譏之。然此亦人之至情,未足深怪。至潮州謝表以東封之事迎憲宗,是則罪之大者矣。封禪忠臣之所諱也,退之不忍須臾之窮,遂為此谀恱之計,髙自稱譽其鋪張歌誦之能,而不少讓。葢冀幸上之一動則可憐之態,不得不至於此。其不及歐、蘇逺矣。
10柳子厚附麗小人,以得罪天子,所謂自貽伊戚者,安於流落可也。而乃刺譏怨懟,曽無責己之意,其起廢之說,悲鳴可憐。至有羡于病顙馬、躄浮圗既不知非,又何其不知命也。
11李徳裕不由科第進,且以牛、李譏切父政之故,遂深疾進士。嘗謂武宗曰:朝廷顯官,須公卿子弟為之,盖少習其業而熟於朝廷臺閣之儀,寒士雖有過人之才,不能閑習也。世以其言為不公,而楊中立力為辨之。慵夫曰:在地人言之固無嫌,自徳裕而言,雖曰非私人,不信矣。若謂人材色色有之,不必進士,則可乃欲専仕公卿子弟,豈得爲公論哉。天下之事,豈徒習家業熟朝儀者所能辨,而才誠過人則亦何有於此等哉。自古由寒素爲名臣者,何可勝數。膏梁紈綺子焯焯者幾人,而遽以此薄天下之士,顧不偏淺而可笑邪?使徳裕麄人,猶不足深責,彼其著書論事,實皆本於儒學,獨以激於私意,遂爲是過正之說,卒以忌克禍及搢紳,至於斥死而不悛,其天資小人也哉。
12唐哀帝時,朱全忠欲以牙將張廷範為太常卿,宰相裴樞謂太常卿當以清流為之,持之不下,全忠怒而殺樞。歐陽子曰:一太常卿與社稷孰為重,使樞等不死,尚惜一卿,其肯以國與人乎?雖樞等不能存唐,必不亾唐而獨存也。范純夫非之,以為樞乃全忠之黨,從其大而違其細,以竊天下之虗譽,非有忠義之心,能為社稷者也。葛勝仲曰:自古奸臣有簒奪之志,必誅異己者,曹操殺荀彧,司馬懿殺王經,未有同己而誅之者,樞果從其大而違其細,全忠自當以意曉尚,何甘心投之濁流□李振之謀耳。振嘗曰:王欲圗大事,而樞軰朝廷之難制者,故令殺之。昭宗時,樞爲汴州宣諭,以與全忠素善,故全忠聴命修貢獻不絶後,雖因全忠言而復相,然能持之以正,則始進不足累也。當以歐陽子爲正。慵夫曰:葛氏之言當矣,然歐公亦許之太過,所以起純夫之辨,若樞者有書生之直氣,而無不可奪之大節耳。
13新唐書·孝友傳:劉君良四世同居,隋末荒饉,妻勸其異居,因易置庭樹,鳥雛令闘且鳴,家人怪之。妻曰:天下亂,禽鳥不相容,况人邪?君良即與兄弟別,處月餘,宻知其計,因斤(斥)去妻曰:爾破吾家。乃復召兄弟同居。君子曰:使君良果篤於友悌者,豈一婦人可得而閒之。既已為所愚而至於乖離矣,雖知過而改,亦何足入傳也。
14王朴薦扈載於李榖,乆而不用。云,非不知其才,然載命薄,恐不能勝。朴曰:公為宰相,以進賢退不肖為職,乃言命邪?已而召拜知制誥,及為學士,歳中病卒,時年三十六。議者以榖能知人而朴能薦士。予謂人之於事,亦盡其當為者而已,朴能薦士信然,榖之知人不足道也。且人誠有命,則夀夭貴賤固已一定而不可逃,豈宰相所能予奪而損益哉。榖言亦偶中耳。
15馮道忘君事讎,萬世罪人,無復可論者,而蘇子由曲為辨說,以為合於管、晏之不死雖,無管仲之功,而附於晏子,庶幾無媿?嗚呼,是豈可以為比哉。子糾、小白均為亡公子,而小白先入,既已為君,内外安之,初無異議,則齊國小白之有也,糾不復爭而仲亦無必死之義,故曰:紏未成君,仲未成臣,孔子固嘗辨之矣。崔杼弑荘公而立景公,景公亦齊之胤也,荘公之讎在崔杼,而不在景公,則晏子不死而事之,亦可也。及杼盟大夫之不巳與者,則晏子不肯焉,使杼而自立,晏子其肯事之乎?是固不得以爲比也。又以對徳光之問,爲能活中國;受郭威之拜,爲能重朝廷。且曰:簒奪之際,雖賁育無所致其勇,而道以談笑拜跪却之,非盛徳不能如此。其言區區尤爲可笑,使此事果實,亦何救乎大節之虧?况其不然乎。葢道之對徳光諂以求媚耳,初豈在民?徳光之不殺,適其不欲耳,何有於道?至於威之拜道,道之不荅,特平生長幼之禮不能遽改於一朝者也。威之屈伸,漢之輕重固不繫於此。夫有汲黯之直節而後弭劉安之謀,有周訪之威望而後能沮王敦之志。若道者販君賣國,習以爲常,此乃姦雄之所易而取之者,而謂其能卻人於談笑拜跪之間乎?夫惟威之視道,不足以害其事,故待以舊好而無閒,道亦知其不吾忌也,故受之如常日而無嫌。不然,威其肯爾,而道其敢爾邪?道之迎湘陰也,揣威無實立之志,不能以大義動之,正論論之,而徒要其無使妄語而已,行未及還,威已代漢,道復俯首而事之矣。所謂以拜起折威者,果足信乎?議者曽不考其素,要其終,而惑於適然疑似之跡,亦已謬矣。為臣至於馮道,萬善不足贖,百說不能文也,使如道者猶可以貸焉,豈復有人理哉?胡安定曰:生民不至肝腦塗地者,道有力焉,雖事讎,無傷也。王介甫則方之伊尹。富文忠則目為大人。其餘紛紛者不論也。乃知逐臭之夫,今古不乏,而堯、桀之是非,有時而顛倒。歐陽子為道傳鄙薄貶斥,若將不齒,然於此等亦以為誠然而不能辨,何邪?茆荆産云,道欺盡五代人,又欺到宋朝諸公,此若賊伎倆,亦自高。嗚呼,道何足以欺人哉?直 之者陋見耳。吾嘗論之,士大夫誦先王之書,食人主之禄,而敢昌言以馮道為是者,皆當伏不道之誅也。
16王沂公有言,恩欲歸已,怨使誰當?歐公每誦之,以為得大臣體。予謂人臣雖不當收恩,然賢才豈可不求,雖不當避怨,然人情亦豈可輕失。沂公惟主斯言,遂至於不肯薦人;歐公惟主斯言,遂至於喜犯衆怒,皆用心之過也。
17王介甫詩云,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又曰:秦、晉區區等亡國,可能王衍勝商君。介甫初以唐虞之事責神廟,以臯、夔、稷、契自任,漢、唐而下皆所不道,何其髙也。及其憤新法之不行,則甘心為商鞅而羡慕之,又何其卑也。
滹南遺老集卷之三十 議論辨惑
1范曄史論云,義重於生,舍生可也;生重於義,全生可也。夫義當生則生,義當死則死,義者所以主生死而非對立之物也。豈有時而輕重哉?義重於生已為語病,又可謂生重於義乎?雖然此自漢以來學者之所共蔽,曄也,淑人,何足以知之。
2唐蘇頲論夷齊四皓優劣,云,四皓見賢於子房,夷齊稱仁於宣父,與其稱仁於宣父,不猶愈於見賢於子房哉。鄙哉斯言,為論不求是非之真,而徒倚古人以為重,殊可笑也。吕東莱曰:競駑驥者,至伯樂而定;競是非者,至孔子而定,然隨伯樂而譽馬,未免為不知馬,随孔子而譽人,未免為不知人,其相去一何逺哉。
3老蘇諌論曰:蘇秦、張儀,吾取其術,不取其心;龍逄、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術。予謂挾儀、秦之術者,必無逄、干之心,存逄、干之心者,固無事乎儀、秦之術也。蘇氏喜縱横而不知道,故所見如此。
4邵氏聞見録云,顔子得位為堯、舜,孟子得位為湯、武,此繆論也。聖賢事業易地則皆然,何嘗有决擇之意,彼徒見顔子窮居陋巷,黙無所為,而孟子游说諸侯,急於救世,遂敢臆度,而為是斬絶之論,豈知顔、孟者哉。
5蘇武不降匃奴,名重千古,而當時止得典属國,世皆恨之。陳季雅曰:臣子合當事,不當受重賞。此論雖高,在臣子自處可也,施於國家則不可。顯忠遂良,成、湯之所以昌,崇徳報功,武王之所以治。信如陳氏之言,則善善之道亡,而勵世之具廢矣。
6温公排孟子而歎服楊雄,荆公廢春秋而崇尚周禮,東坡非武王而以荀彧為聖人之徒,人之好惡有大可怪者。
7司馬君實正直有餘而寛假曹操,蘇子由道學甚髙而奨飾馮道,皆繆戾之見,不足為長厚也。
8司馬温公論曹操簒漢,以為非取之漢,而取之盗手,失言之罪,萬古不磨。胡致堂力攻之,是矣。及其論蕭道成當討,蒼梧劉智逺不必赴晉難,乃皆引以相明而不廢,何邪?是非有定理,而前後反覆以遷就已意,此最立言之大病也。
9東坡以武王伐殷為非聖人,斬然不疑。至其論范蠡之去,荀彧之死,則皆許以聖人之徒,是何靳於武王而輕以予二子也?
10蘇子由論曹操曰:使其主盟諸夏而不廢舊君,上可以為周文王,下猶不失為桓文公,不能忍而甘心于九錫之事,此荀文若之所以為恨也。胡寅論王敦曰:使其回悖逆之心,有事於中原,與劉焜、祖逖之徒犄角進取,必可以克復舊物,不此之慮而甘為叛臣,其亦不善擇術矣。其論朱温曰:為全忠計既下韓建,服李茂真,經理長安,紀綱朝政,率天下方鎮以敬順之道,唐若未亡,吾固事之,若天命改授,亦不容釋。嗟夫,二子之意則善矣,抑不思彼三賊者可以是而望之乎,書生之迂濶如此。
11子由雜誌記道人犯罪,不可加刑事,其言甚鄙,非惟屈法容姦有害正理,而區區妄意於神仙,殊為可笑。盖蘇氏議論濶疎者非一,而此等又其尤也。
12三良殉葬秦伯之命,詩人刺之,左氏議之,皆以見繆公之不道,而後世文士或反以是罪三子。葛立方曰:君命之於前,衆驅之於後,三良雖欲不死,得乎?此説為當。東坡詩云:顧命有治亂,臣子得從違,魏顆真孝爱,三良安足希。若以魏顆事律之,則正可責康公耳。栁子厚所謂從邪陷厥父,吾欲討彼狂,是也。吕氏博議反覆曲折,以辨三子之非,刻覈尤甚。始予猶謂是少年塲屋之文,出於一時之率爾,而讀詩記·黄鳥篇復引蘇氏語為解,乃知其所見之蔽盗,終身也。
13鄭厚曰:王道備而帝徳銷,史法盡而經意逺。予謂王道不殊於帝徳,史法無害於經意,直厚之鄙見如是耶。
14鄭厚以歐陽子作史,辨太深而法太盡。予謂辨無太深,法無太盡,論其當否則可矣。
15鄭厚曰:使湯、武不爲亂臣賊子倡,未必後世敢兆是亂也。予謂不然。聖人與天爲徒而以大義公天下,遇所當爲固不暇逺憂後世,而亂臣賊子亦不必藉口而後發梟獍豺狼之惡,何嘗有所因乎?且魏、晉而下,凡簒奪者皆以禪譲爲名,然則堯、舜亦爲亂臣賊子倡乎?以是論湯、武,陋矣。厚又云,以湯、武順天應人,非得己者,此書生所知也。嗚呼,順天應人,易之所稱也,厚雖鄙薄聖賢,其於孔子猶若有所憚者,至是說則併孔子而不取矣。小人無状,一至於此,天下之事亦有非書生所知者,多名教之理,而書生不知,則誰復知之。且厚獨非書生耶,何其背本之甚也。如厚之徒,固不足道。然湯、武之是非,古今多疑之,予不可不辨。
16鄭厚小子敢為議論而無忌憚,湯、武、伊周至於孟子皆在所非,或至詆罵,至漢祖、蕭、曹、平、勃之徒則尊為聖賢而亟偁之,復以歐公譏病唐太宗為薄,佞夫之口其足慿乎。
17鄭厚曰:江河之流,多渾渾,棟梁之材,多磥砢,至亷者以穢飬之,至羙者以醜襲之,衣錦尚褧之義也,無管仲之三歸具官,塞門及坫,則仲一淺丈夫也,必不能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無蕭何之強買賤貰,則何一介士也,必不能鎮國家撫百姓為一代宗臣;無霍光之隂妻邪謀寵女立后,則光一忍人也,必不能當廟堂擁幼君處廢立之際,臨大節而不可奪。嗚呼,自古跌宕不覊之士,往往畧細謹犯非法,君子取其所長,恕而不責,則有之,今曰必如是而後可以了大事,然則凡修身慎行者,舉皆碌碌而無足取矣,亦何以學為哉。世惟知其訕薄湯、武、伊周之非,而不知此等尤名教之罪人也。
18韓退之嘗曰:孟氏醇乎醇,荀、楊大醇而小疵。以予觀之,孟氏大醇而小疵,楊子無補,荀卿反害,不足論醇疵也。
19退之三器論以為階太平之治,歸天人之心者,不在是,其言惬當,出人意表,在韓集中當為第一,然辭采不足觀,亦如范蠡招大夫種議,故不入内篇,惜哉。
20柳子厚斷刑時,令四維貞符等論,皆覈實中理,足以破千古之惑,而東坡痛非之,乃知秦、漢諸儒迂誕之病,雖蘇氏亦不免也。
21柳子厚非國語雖不盡佳,亦大有是處,而温公、東坡深罪之,未為篤論也。
22通鑑一書妙絶古今,雖萬世不能易也,惟荀彧評為可恨耳,當刪去之。
23正閏之說,吾從司馬公;性命之說,吾從歐陽公;祭禮之說,吾從蘇翰林;封建之說,吾從范太史,餘論雖髙,吾弗信之矣。
24甚矣,中道之難明也。戰國諸子託之以寓言假説,漢儒飾之以求節繁文,近世之士參之以禪機玄學,而聖賢之實益隐矣。
滹南遺老集卷之三十一 著述辨惑
1詩、書以序冠篇首,葢一篇總是一意,故可也。論、孟一章是一意,不相附属,故記者但取其中三兩字以為名,如學而、為政、梁恵王、公孫丑之類,非作者之意也。楊子法言隨問而答,論、孟之體耳,而各取首章之意以為序曰譔某篇,無乃失其宜歟。
2前人以杜預、顔師古爲邱明、益(孟)堅忠臣,近世趙堯卿、文伯起之於東坡亦以此自任。予謂臣之事主,羙則歸之,過則正之,所以爲忠。觀四子之所發明補益,信有功矣,然至其失處,亦往往護諱而曲爲之說,恐未免妾婦之忠也。
3外記,通鑑之贅也。道原初勸温公始於上古,或自堯、舜。公曰:平王以來,事包春秋,孔子之經不可損益。又勸其始於獲麟之歳,則曰:經不可續也。道原既稱其可法而卒為此書,葢好名而不自禁,因之託附以傳世耳,觀其序可以見矣。然勉强牽合,至取戰國諸子謬妄之說,以實其事,固不若不作之愈也。
4司馬貞史記索隱其所發明不為無補,然所失亦多。至述賛諸篇,殊不足觀,葢為蛇畫足,欲益而反弊者,顧乃髙自矜誇,譏子長之未周,豈不可笑哉。
5語、孟之書本無篇次,而陋者或强論之,已不足取。司馬貞述史記以為十二本紀,象歳星之一周;八書法天時之八節;十表放剛柔十日;三十世家比月有三旬;七十列傳取縣車之暮齒;百三十篇象閏餘而成歳;妄意穿鑿,乃敢如此,不已甚乎?
6史記評騶衍云,或言伊尹負鼎而勉湯以王,百里奚飯牛車下而繆公用霸,作先合然後引之大道,騶衍其言雖不軌儻,亦有牛鼎之意乎,所謂牛鼎即上飯牛負鼎之事耳,而貞解為函牛之鼎,云衍之術迂,大若大用之有牛鼎之意,何其曲也。
7東坡之解經,眼目儘髙,往往過人逺甚,而所不足者,消息玩味之功,優柔渾厚之意,氣豪而言,易過於出竒,所以不及二程派中人。
8王安石書解其所自見而勝先儒者纔十餘章耳,餘皆委曲穿鑿出於私意,悖理害教者甚多,想其於詩於周禮皆然矣,謬戾如此,而使天下學者盡廢舊說以從已,何其好勝而無忌憚也。
9宋人解書者,惟林少穎眼目最髙,既不若先儒之窒,又不為近代之鑿,當為古今第一,而邇來學者但知有夏僎,葢未見林氏本故耳,夏解妙處大抵皆出於少穎,其以新意勝之者數也。
10張九成談聖人之道,如豪估市物,鋪張誇大,惟恐其不售也,天下自有公是公非,言破即足,何必呶呶如是哉。論、孟解非無好處,至其穿鑿迂曲,不近人情,亦不勝其弊矣。
11吕東萊自謂左氏博議乃少年塲屋所作,淺狹偏暗,皆不中理,力戒後學誦習而終身刻意者,讀詩記、大事記二書而已。以予觀之,博議雖多浮辭,而其所發明往往出人意表,實有補於世教。讀詩記乃反平常,無甚髙論。大事記非不簡古,然不作亦可也。
12東萊謂學者所當朝夕從事者,程氏易傳、范氏唐鑑、謝氏論語、胡氏舂秋。予素不明易,程氏傳未敢知;若謝氏、胡氏之書,嘗畧觀之,大抵喜為鑿說,過正者多;惟唐鑑實為純粹耳。
滹南遺老集卷之三十二 雜辨
1舊說:孔子問禮於老聃,而聃所著書専薄禮學,論者疑别有老子。予謂耽雖不喜禮學,然以大賢而嘗仕於周,其於典故,豈無所聞,亦猶萇宏之於樂,郯子之於官名,孔子問之,亦何足怪?但不知果嘗問與否耳,葢自荘周寓言設老聃訓孔子事以自尊,而漢儒記禮有聞諸老聃之語,世遂信之。夫司馬遷最喜老子者,然其爲傳尚不能詳其主名,及生於何代,安知果與孔子同時哉?
2荘周詆訾孔子之徒,盖其學本於黄、老,加以天資刻薄猖狂恣睢而無忌憚,則其輕蔑吾儒,無足怪者。東坡乃謂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隂助之譬。楚公子微服出亡,其僕操箠而罵以爲倒行而逆施者,此出於爱周而强爲解釋也。彼公子之僕,權以濟事,不得已焉耳。周之於孔子,其有不得已者乎?
3舜命群臣,自伯禹而下二十二人,姓名職掌見於虞書,班班可考也,而左傳載李文子八愷八元之說,何所本哉。杜預以八愷為垂益禹臯陶之倫,八元為稷契朱虎熊羆之属,盖妄相配合耳。且書言禹作司空,宅百揆,契為司徒,敷五教,而文子則云,使八愷主后土,以揆百事,使八元布五教于四方,是八愷同任禹之職,而八元並預契之政也,無乃戾乎。其言四凶,亦與書不合,此殆誣謬而杜氏强為觧釋,無足凴焉,學者盍亦言乎,經而已。
4季文子言元愷世濟其羙,而堯不能舉四族,世濟其凶,而堯不能去,舜能舉而去之,故天下同心歸戴。夫堯、舜,百王之冠冕,皆聖人也。使堯誠不舉善而去悪,尚足為聖乎?此固無稽。而劉道原以為堯知舜於側微,而天下未服,故遺之大功二十,亦妄意之說也。
5文王遇吕尚於渭濱,曰:自吾先君太公曰:當有聖人適周,周以興,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乆矣。故號之曰太公望,此以三字為義,而世遂單稱太公,如周召之類,或又以望子為名,皆非也。至范睢傳載秦昭王語云,周文王得吕尚以為太公,齊桓公得管仲以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此又直謂以先君呼之矣,豈不愈謬哉。
6經傳稱秦伯為穆公,或亦作繆,是二字通用也。而蒙恬對胡亥云,秦穆公殺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故立號曰繆。然則二字義殊,繆當音靡幼反矣,不知恬何據而云。且二字既殊,豈得並舉邪。
7唐髙定年七嵗讀湯誓,問父郢曰:柰何以臣伐君?郢曰:應天順人。何云伐邪?對曰:用命賞於祖,不用命戮於社,是順人乎?郢異之。按湯誓云,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罰予,其大賚,汝爾不從誓言,予則孥戮汝而已,定之所舉,乃甘誓之詞也。
8臯陶謨曰: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懐之文,理甚明而唐劉廼云,虞書稱知人則哲能官人則恵,鹵莽如此,豈其有所脫遺邪。
9屈原離騷有漁父篇,賓主問荅,其辭華麗,而雜以韻語,此盖假設以見意,與小居一體耳。司馬遷乃取以爲傳,劉子玄既知其非矣,而班固古今人表遂列漁父之名,使誠有斯人者。觀其所言不過委順從俗以求自全者耳,何遽至九等中第二哉。
10退之雜説曰:馬之能千里者,一食常盡粟一石,食不飽,力不足,則才羙不外見,而不可求其能千里,又以食之不盡為不知馬。嗚呼,千里之材固有異於常馬者,然亦非徒善食而後能也,退之平生以貧而號於人,歎一飽之不足者屢矣,豈其有激而云耶。
11劉原父自號公是先生,貢父號公非先生。貢父云,是其所是為易,非其所非為難。或評王介甫明於知君子,暗於知小人。予謂此皆過論也。非者是之對也,小人者君子之反也,能是其是,則能非其非,能知君子,則能知小人矣,世豈有能識白而不能識黒,能辨東而不能辨西者乎?
12魯直與其弟幼安書曰:老夫之書,本無法也,但觀世閒萬緣,如蚊蚋聚散,未嘗一事横於胸中,不擇筆墨,遇紙則書,紙盡則已,亦不計較工拙,與人之品藻譏彈。譬如木偶舞中節拍,人歎其工,舞罷則又蕭然矣。此論甚高,然彼於文章翰墨實刻意而好名者,殆未能充其言也。蓋甞自跋其書云,學書四十年,今夜所謂鰲山悟道書。又曰:星家言子六十不死,當至八十,茍如其言,當以善書名天下,是可喜也。觀此二說,其得謂無心者乎?
13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山谷嘗以三錢雞毛筆書,葢不得已耳,誠使佳者,固當有閒而云,在手不在筆,此一時誇辭,非中理之論也。
滹南遺老集卷之三十三 謬誤雜辨
1公羊曰:君親無將,將而誅焉。盖接上文“將弒君”之辭也。唐明皇廢王后詔云,見無將之心;劉從諌理王涯等冤云,有如大臣挾有無將之謀,自宜執付有司。蕭遘斥時溥之姦云,卑侮王室有無將之萌,如何道來。後人用此字,往往不安也。
2王戎問阮瞻:老、荘與聖人其旨同異。瞻以將無同答之。戎咨嗟良久,乃辟為掾,時稱三語源掾,瞻意盖言同耳。晋人例重玄學,故戎深喜,而世多疑之。夫將無云者猶無乃得無之類,庾亮令禇裒認孟嘉于衆中,裒指嘉曰:此君小異,將無是乎?茍晞子從母求為將,晞拒之曰:吾不以王法貸人,將無後悔邪?劉裕受禅,徐廣攀晋帝車,泣涕謝,晦謂之曰:徐公得無小過,皆是累也。世說載禇裒語,正作得無,通鑑載謝晦語亦然,以此可知其為同。世說記三語事,則又有“衛玠嘲之”之辭,云,一言可辟,何假于三?盖欲直言其同而不必更加疑耳。今通鑑所載既依夲文,而温公自節本乃改為無同異,豈温公于此亦未詳歟?而林氏又為之説,曰:二則有同,有同然後有異,一則無同,無同然復無異,求其同且不可得,尚可以求異乎?何謬妄之甚也。
3後漢陳煒謂孔融:幼而聼慧,大未必竒。融曰:觀君所言,將不蚤慧乎?將不亦猶無將也。盖以煒言融雖蚤慧而大未必竒,故融復言煒既大而不竒,則疑于蚤慧。或謂寔言其不蚤慧,誤矣。世說云殷仲堪之荆州,王東亭曰:徳以居全為稱,仁以不害為名,今宰牧華夏,處殺戮之任,與本操將不乖乎?殷曰:臯陶造刑,辟之制,不為不賢;孔邱居司寇之任,未為不仁。南史:荀萬秋對策,父昶以示釋道琳,道琳答曰:此不須看,若非先見而答貧道能為,若先見而荅,貧道奴皆能為。昶曰:此將不傷道徳邪?答曰:大徳所以不徳,竟不看焉。推此類則其義可見矣。
4學者多疑寕馨之義,或以為羙,或以為鄙,皆非也。山濤目王衍曰:何物,老嫗生寕馨兒。然誤天下蒼生者,未必非此人,此羙之之辭也。南史:宋王太后怒廢帝曰:將刀來破我腹,那得生寕馨児,此鄙之之辭也。夫寕馨猶言如此然也。今世方言往往有近之者,但聲之轉耳。故張謂詩以對阿堵,劉夢得送日本僧詩云,“為問中華學道者,幾人雄猛得寕馨”,平仄雖殊,其意一也。宋書:于太后語加如此字,盖誤而不足憑焉。魏書作如馨,是則大同而小異耳。東坡和王居卿平山堂詩云,“六朝興廢餘邱壠,空使姦雄笑寕馨”,殊無義理,特迫于趂韻,姑以為王衍之名而已。近觀吳曽漫録亦論此字,併載王衍、廢帝事,云,昔宋間人以寕馨為不佳,故山濤、王太后皆以此為詆叱之語,豈非以児為非馨香者邪?張、劉二詩盖乖其義,此大謬也。山濤之言分明是歎羙,安得併謂之詆叱哉?又以寕馨為非馨者,其鄙陋可笑甚矣。洪邁容齊随筆云,劉真長譏殷淵源曰:田舍児,強學人作爾馨語,又謂桓温曰:使君如馨地寕,可戰闘求勝。王導與何充語曰:正自爾馨。王恬撥王胡之手曰:冷如鬼手,馨强來捉人臂。至今呉中人語言多用寕馨字為問,猶言若何也。予謂邁引晋人語為證是矣,若何則義不然。惟城陽居士桑榆雜録曰:寕猶如此,馨語助也,此得其當。
5城陽居士桑榆雜録云,王衍呼錢為阿堵物,東坡和陶詩以阿堵為墻,或指佛書云,理亦應阿堵。上阿堵如俗言阿底也,不應為墻。若顧愷之所謂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則阿堵乃眸子耳,此字當從目。按東坡和陶詩云,“阿堵不觧醉,誰歟此頽然”,此亦指墻而言阿底,與王衍之呼錢無異,豈遂以為墻之名哉?愷之語從目者,盖一時書寫之偶然,或俗子以意改之,其寔訓義皆一,不妨通用,然則東坡未甞以堵為墻,而城陽妄認睹為眸子也。
6世說:陳元方子群、季方子孝光各論其父功徳,争之不决,咨于太邱,太邱曰:元方難為兄,季方難為弟。盖言其賢相等,不能相勝也。晋王珣弟珉,名出珣右,時人為之語曰:法護非不佳,僧彌難為兄。法護,珣小字,僧彌,珉小字也。北齊邢子良爱王晞之清悟,與晞兩兄書曰:恐足下方難為兄,不暇慮其不進此言,弟過于兄也。隋書·杜正玄賛云,華蕚相耀,亦為難兄弟。此言在昆季中最優也。今人作書簡,往往呼朋友為難弟難兄,其義未安,豈别有據乎?賀知章曰:見紫芝眉宇,令人名利之心都盡。紫芝,元徳秀字也。今人書簡遂有紫宇之稱,不成語矣。(典)
7司馬相如傳曰:相如奏大人賦,天子大悦,飄飄有凌雲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盖武帝好仙,而相如所陳皆飛騰超世之語,適當其心,故自有凌雲之氣。而學者多以爲文辭可以凌雲,何也?李白詩云,“相如去蜀謁武帝,安車駟馬生輝光,一朝再覧大人作,萬乗忽欲凌雲翔。”此得之矣。彼有云,髙義薄雲天,凌雲健筆意,縱横者非本乎此,自不妨。
8左氏言病在膏肓。膏肓者,胷鬲之閒,猶心膂肺腹之類耳,或遂以膏肓對錮疾,是豈病之目耶?新唐書·李靖傳至謂,靖為蕭銑輔公祏之膏肓,其謬益甚矣。
9王言如絲,其出如綸;王言如綸,其出如綍。此特喻其所出寝大而已,世遂以制誥為絲綸,而職翰苑者謂之掌絲綸,又有綸闈綸閣之稱,古今相襲,不以為怪,不亦過乎。
10主父偃傳附嚴安上書事,索隐曰:嚴本姓荘,明帝諱,後並改為嚴,然則遷史本皆莊字,而東漢人改書如此也。然張湯傳先稱嚴助而復云荘助,東越傳又云荘助,田蚡張蒼傳入書荘青翟,相如傳首書荘忌夫子,至漢書·申屠嘉田蚡傳皆作荘青翟,而公孫弘傳始作嚴字,雜亂不齊。盖校定者失之不精耳。
11左傳:齊景公更晏子之宅,晏子毁之,而為里室皆如其舊,則使宅人及之,且諺曰:非宅是卜,惟鄰是卜,二三子先卜鄰矣,吾敢違諸乎?予謂自諺以下皆晏子之語也,而與傳者語尤無别,可乎?必有脫字。
12書稱:乃心、乃祖、乃父,乃之訓汝也。周瑜上孫權疏云,是瑜乃心,日夜所憂。卻正教劉禅語云,乃心而悲,無日不思。楊子雲逐貧賦云,昔我乃祖,宣其明徳。沮渠蒙遜謂其衆云,吾之乃祖,翼奨竇融,保寕河右,無乃悖乎?
13史記言四皓定太子事云,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當作本留侯。石慶数馬事云,猶然如此當作然猶。通鑑稱苻堅喜王猛誅諸豪强云,吾始今知天下之有法,當作今始。郭從謹言于唐明皇云,草野之臣必知有今日,當作知必。徳宗聞李泌補戍卒之說云,如此,天下復無事矣,當作無復。權徳輿論光武封子宻事云,反乃爵以通侯,當作乃反。
14南史:齊東昏侯游獵至蔣山定林寺,一沙門病不能去,應時殺之左右。韓暉光曰:老道人可念。帝曰:汝見麞鹿亦不射邪?仍百箭俱發。宋蕭琛預御筵,醉伏,上以棗投琛,琛仍取栗擲上,曰:陛下投臣以赤心,臣敢不報以戰栗。劉瑱妹為齊鄱陽王妃,王死,妃追傷成疾,瑱令陳郡殷蒨畵王與平日寵姬共照鏡状,如欲偶寝者,宻使媪妳示妃,妃視畢仍唾之,因罵云,故宜其蚤死。詳此三仍字,皆當作乃。南、北史中此類甚多,豈傳寫之誤耶?
15古人言文集行于世者,世間也。或有云行于代者,代字雖亦訓世,義自差殊。武三思言我不知代間,何者謂之善人,何者謂之惡人,此本只是世字,盖當時記録者避太宗諱故易之,而後之作史者遂相仍而不刪,其寔不成語也。
16古人言底事、底物、底處、有底、作底,底之訓何也。今人或認為此字之義,誤矣。
17史記·平凖書云,天下大氐無慮,皆鑄金錢。漢書·食貨志亦同。師古曰:太氐猶言大凢,無慮亦謂大率。然則語意重復矣。史記稱荘周之書大抵率寓言,率亦大抵也。
18退之閔已賦云,伊時勢而則然。子厚夢愈膏盲疾賦云,中醫攻有兆之者而則之者,語病也。科舉子或時犯之,盖不足怪,孰謂二公而有是乎。
19孔子言十五志于學,至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盖自述其平生次第如此,非世之所共也,而後人文字中便以知命,耳順從心為歳数之稱,既已非是,而南齊書·文惠太子傳云,年始過立。劉子玄自序云,年已過立,豈不愈謬哉。
20曲禮所記,自幼學至于期頥,皆漢儒强名,本無義理,而世之俗學亦或以為年齡之目。蘇易簡之死,未及四十,然已經執政矣。或記其事云,竟不登彊仕而卒,可以一笑。
21班伯與王許子弟為群,在綺襦紈袴之間,而非其好紈綺貴戚子弟之服耳。劉子玄自述其兒童時事云,年在紈綺,此何謂哉?潘岳嘗言,予年三十有二始見二毛,人之衰白,早晚固自有不同。而庾信哀江南賦序云,信始二毛,即逄喪亂,亦非也。
22楊大年嘗言,禮稱四十強仕,七十致事,凡仕于公者,古制不過三十年。大年十一嵗觧褐,甫四十以疾辭位,盖以此。予謂曲禮之說,出于漢儒所撰,以意强名,而謂之古制,殆不然也。夫年及七十,不論古制,自當退休,必曰四十而後仕,仕不過三十年,則有何義理,而考之古人,亦曷嘗拘此哉?(批陋儒)
23退之叙張廵事云,許遠與巡同年生,月日後于巡,呼廵為兄,是巡年為長也。而新唐書·逺傳云,逺與廵同年生而長,故巡呼為兄,未知孰是,當(衍)更當考之。
24文字中有曰同年而語,一日之長者,予竟不曉。同年二日之義,當與知者商訂。
25書言百姓懔懔,若崩厥角。釋者謂,既崩摧其角,無所容頭,文理甚明。而孟子引之曰:非敵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已為乖異意者,或有闕誤。而班固論王莽乃云,漢諸侯王厥角稽首。舊唐書論太宗又云,皇威所被,黎顙厥角,復何謂邪。孟子注昏不可曉,未敢慿也。
26論語稱有朋自逺方來,而後周蕭大圜云,有朋自遠,揚榷古今,豈成語哉。然歐陽公集古録載後漢一碑已有此語,則其繆久矣。南齊巴陵隐王寳義為太尉詔曰:不言之化形于自逺,尤不可也。
27論語云,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其文甚明,非難辨也。而唐太宗旌賞孫伏伽,詔曰:朕惟寡徳,不能性與天道。長孫無忌對太宗之問曰:陛下性與天道,非臣等愚所及。令狐徳棻周書·王褒庾信傳論曰:闕里性與天道,修六經以維其末,何其繆。
28論語稱夫子便便,言唯謹爾。惟,語辭也。史記·石奮傳遂用唯謹字,而後世史書凡言人性行謹者,往往以此為成言,豈非習遷之誤耶。
29自東漢以來,史傳文集中往往以貽厥為子孫之名,友于為兄弟之名,至有謂隆于友于,傳諸貽厥者,公然相襲,恬不知怪。近世或辨其繆矣,然不特此也。書稱知人則哲,而范曄云則哲之鍳,惟帝所難;宋文帝云吾無則哲之明;沈約云有以見武皇之則哲。詩稱王赫斯怒,而薛綜上孫權疏云,抑雷霆之威,忍赫斯之怒。又有言發赫斯之命者。論語稱色斯舉矣,又曰樂云,樂云鐘鼔云孚哉。左雄上疏有云,或因罪而引高,或色斯以求名者。書稱土爰稼穡,范文正秋香亭賦云,賦土爰之甘味;劉平等傳引云,鐘鼓非樂云之本。孔子曰:盍各言爾志?又曰: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闕如也。梁簡文論古今文體不同,則有俱為盍各之辭。司馬貞譏史記不傳季禮諸人,則有何為盖闕之語。嗚呼,學者于義訓幽深隐奥者,容有差誤,至于此類如辨白黒矣,而鹵莽若是,其與矇瞽何異哉?東坡詩云,“聖善方當而立歳,乃翁已及古稀年”,此則滑稽以為嬉笑者耳,而藝苑雌黄,與友于、貽厥同譏,過矣。
30詩云,澘焉出涕。語云,夫子喟然而嘆。澘者,涕之貌。喟者,嘆之聲耳。詞人便有涕淚澘、栻餘澘、坐喟喟也等語,殆不可也。
31穀梁曰:三軍之士粲然皆笑。粲只是笑貌耳。宋子京筆記曰:粲,明也。萬衆皆啓齒,齒既白,故以粲義包之,其謬論不必辨也。
32栁文言世塗昏險云,擬歩如漆却是地黒也。歐詩言夜色晦冥云,舉手向空如抺漆,却是皮膚黒也。
33今韻畧定上下字有可疑者,其訓上字也在上聲,則曰方將欲上,去聲則曰元在物上,及訓下字乃反之,何邪?
34栁下惠言伐國者,不問仁人,此葢拒魯侯之辭耳。慕容徳勸燕主暐伐秦,遂曰:願獨斷聖慮,無訪仁人。豈所謂以意逆志者哉。彼夷虜之人,葢不足責,然世之書生類此者,亦多矣。(批)
35蒯通曰:天下匃匃,争欲為陛下,所為顧力不能。霍去病曰:頋方畧何如耳,不至學古兵法。師古訓頋為念。揚雄觧嘲云,顧嘿而作太玄五千丈(文)。師古曰:顧,反也。二義皆非,盖此等字不能形容,但可意會耳。
36茅璞三餘録云,孟嘉墓誌,桓温問聴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之意,答以漸近自然。晋書更之曰:漸近使之,然殊失其旨。盖肉聲者,歌也,不假于物,故曰自然,嘉之意謂絲聲之徦合,不如竹聲之漸近,竹聲之漸近又不如肉聲之自然也,然古人以歌謳名者,如王豹、綿駒、秦青之流,皆男子也。而此專言聴妓,則知俚語所謂詞出佳人口者,其來已久,以古意推之,歌舞管絃,不必專言聴妓。予謂璞表出墓誌之語,以證晋書之失,殊快人意。至其分別漸近自然之義,及辨論妓字,皆非也。盖漸近自然,總言三節,只是一意,而云假合不如漸近,漸近不如自然,何邪?聴妓即聴音樂也,本作伎。教坊記謂太常樂人為聲伎児。舊唐李勣臨終與家人別堂上奏女妓。通鑑賀蘭敏之居喪釋衰絰奏妓。盖妓伎二字本通用也。
37魏志:鍾繇議田疇讓封爵事曰:子路拒牛,仲尼謂之止善雖可激清勵濁,猶不足多。裴松之曰:按吕氏春秋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魯人必拯溺矣。與繇所引不同,未審繇誤,或别有所出。予謂此皆小説寓言,縱有所出,亦何足信哉。
38魏畧曰:華歆與邴原、管寕相善,時號三人為一龍,歆為頭,原為腹,寕為尾。裴松之謂:原之徽猷懿望,無媿華公,寕含徳髙蹈,恐難為尾。魏畧之言,未可以定其先後,所評固善,然劉義慶世說亦載此事,盖云寕為頭,歆為尾,乃與松之意合,不知所傳果孰為真也。
39謝安初不就徴辟,夫人劉氏見家門冨貴而安獨静,退謂曰:丈夫不如此也,安掩鼻曰:恐不免耳。說者皆以為恐不免富貴,而呉曽漫録云恐不免禍難,此于不免字固亦可通,然以掩鼻之意觀之,似不爾也。
40類說·張尚書故實云,梁武帝令殷鐡石于大王(王羲之)書中搨一千字不重者,每字片紙雜碎無次,召周興嗣曰:卿有才思,為我韻之。興嗣一日編綴進上,鬚髪皆白,殆繆說也。此文雖不足觀,然皆偶儷韻語,要是人之所撰,豈有漫取不重之字,而適能相就乎?或言本晋武時,鍾繇撰進,年代久逺,又因兵大壊,亂不能成章,上乃令興嗣韻之,是則有理矣。
41江鄰幾雜志云,歐陽永叔知貢舉太學生劉幾試卷鑿紕。俄有間,嵗詔,幾懼,改名輝,既試,永叔在詳定所升作状元。劉原父曰:永叔有甚慿據。予謂不然,公本疾其怪僻,故特黜落以厲風俗,及變其體則從而取之,此乃有慿據也。正使知其為幾,亦必喜之矣,且公以斯文為百世師,豈幾軰可得而眩亂哉。原父素與公争名,故多譏戲之語,而隣幾,猥録之,予不得不辨。
滹南遺老集卷之三十四 文辨一
1相如上林賦設子虚使者、烏有先生以相難荅,至亡是公而意終,盖一賦耳。而蕭統别之為二,統不足怪也。至遷、固為傳,亦曰:上覽子虚賦而善之,相如以為此乃諸侯之事,故别賦上林,何哉?豈相如賦子虚自有首尾,而其賦上林也復合之為一邪?不然。遷、固亦失也。
2張衡二京,一賦也,而文選析為二首;左思三都一賦也,而析為三首。若以字数繁多,一卷不能盡之,則不當稱某京某都,而各云一首也,豈後人編輯者之誤,而不出于統歟?然世説載庾亮評庾闡南都賦謂可以三,二京而四,三都又何也。
3晉、宋書載淵明歸去來辭云,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字(宇)内,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皇皇欲何之。已矣乎之語,所以便章而為斷,猶系曰亂曰之類,則與上文不相属矣,故當以時字之字為韻,其留字偶與前休字相協而已。後之擬者自東坡而下,皆雜和之,然則果孰為韻邪?近見陶集夲作能復幾時此為可從,盖八字自是兩句耳,然陶集云胡為乎遑遑兮欲何之,殆不可讀,却宜從史所載也。
4劉禹錫問大鈞賦云,楚臣天問不詶,今臣過幸一獻三售,上二句脫兩字。何卜賦云,時乎時乎,去不可邀,來不可逃,淹兮孰含操。夫操所以對含也,上當脱三字。又云堇之毒豕苓,雞首之賤毛,亦有脱誤處。禹錫集、文粹所載皆然,安得善本而考之。
5東坡杞菊賦云,或糠覈而瓠肥,或梁肉而墨瘦,諸本皆同。近觀秘府所藏公手書,此賦無瓠墨二字,固當勝也。
6東坡詩論,其末云,嗟夫天下之人欲觀于詩,其必先知夫興之不可與比同,則詩之意可以意曉而無勞。而其中又有云,嗟夫人下之人欲觀于詩,其必先知比興,此十六字盖重複也,不惟語言為贅,其于上下文理亦自間斷,此灼然可見,而諸本皆無去之者,盖相承其誤而未嘗細考也。
7左氏文章不復可議,惟状物論事,辭或過繁,此古今之所知也。如韓原之戰,晉侯乗,鄭駟慶,鄭以其非土産而諌之,言其進退,不可周旋,不能足矣。至云亂氣狡憤,隂血周作,張胍僨興,外彊中乾,何必爾邪。
8左氏書晋敗于邲,軍士争舟,舟中之指可掬。獻帝紀云,帝渡河,不得渡者皆争攀船,船上人以刃擽斷其指,舟中之指可掬。劉子玄稱邱明之體,文雖缺畧,理甚昭著,不言攀舟以刃斷指,而讀者自見其事。予謂此亦太簡,意終不完,未若獻帝紀之為是也。
9洪邁容齋隨筆云,石駘仲卒,有庶子六人,卜所以為後者曰沐浴佩玉,則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執親之喪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此檀弓之文也,今之為文者不然,必曰:沐浴佩玉則兆五人者,如之祁子,獨不可曰:孰有執親之喪而若此者乎?似亦足以盡其事,然古意衰矣。慵夫曰:邁論固高,學者不可不知,然古今互有短長,亦當參取,使繁省輕重得其中,不必盡如此説也。沐浴佩玉字實多雨(兩)處。夫文章惟求真是而已,須存古意何為哉。
10邵氏云讀司馬子長之文茫然,若與其事相背戾。伯夷傳曰:予登箕山,其上有許由冢,意果何在。下用冨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嵗寒然後知松柏等語,殊不類其事,所以為宏深髙古歟?視他人拘拘窘束一歩武不敢外者,膽智甚薄也。慵夫曰:許由之事何闗伯夷?遷特以其議國高蹈風義略等而傳聞可疑,因附見耳,然亦不足為法也。若夫富貴不苟求嵗寒知松栢等語,此正合其事矣,安得為不類?且為文者亦論其是非當否而已,豈徒以膽智為貴哉?遷文雖竒,疎拙亦多,不必皆可取也。邵氏之言太髙而過正,將誤後學,予不得不辨。
11洪邁云司馬遷記馮唐救魏尚事,其始曰魏尚為雲中守,與匃奴戰,上功幕府,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其賞不行,臣以為陛下賞太輕,罸太重,而又申言之,曰且雲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虜差六級,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罰作之,重言雲中守及姓名,而文勢益遒健有力,今人無此筆也。予謂此唐本語,自當寔録,何闗史氏之功,若以文法律之,則首虜差級,削爵罰作之。
12語宜移于前而前,語復換于後乃愜,盖始言者其事,而申言者其意,次第當如此耳。重言官職姓名,其寔冗複,吾未見其益健也。宋末諸儒喜爲髙論,而往往過正,詎可盡信哉?
13洪邁云,文之繁省者各有當。史記·衛青傳云,校尉李朔、校尉趙不虞、校尉公孫戎奴,各三從大將軍獲王,以以(千)三百户封朔爲渉軹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爲隨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爲從平侯。前漢書但云校尉李朔、趙不虞、公孫戎奴各三從大將軍,封朔爲渉軹侯,不虞爲隨成侯,戎奴爲從平侯,减史記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記爲朴贍可喜。予謂此夲不足論,若欲較之,則封户之寔,當從史記,而校尉之稱漢書爲勝也。
14司馬遷之法最踈,開卷令人不樂,然千古推尊,莫有攻其短者,惟東坡不甚好之,而陳無已、黄魯直怪歎以爲異事。嗚呼,吾亦以千古雷同者爲不可曉也,安得如蘓公者與之語此哉。(一說)
15晉張輔評遷、固史云,遷叙三千年事止五十萬言,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萬言,繁省不同,優劣可知,此兒童之見也。遷之所叙雖號三千年,其所列者幾人,所載者幾事,寂寥殘缺,首尾不完,往往不能成傳,或止有其名氏,至秦、漢乃始稍詳,此正獲踈畧之譏者,而反以為優乎?且論文者求其當否而已,繁省豈所計哉?遷之勝固者,獨其辭氯(氣)近古,有戰國之風耳。(兩見)
16邵公濟嘗言遷史杜詩,意不在似,故佳,此繆妄之論也,使文章無形體邪,則不必似若其有之,不似則不是謂其不主,故常不専蹈襲可矣,而云意不在似,非夢中語乎?
17唐子西云,六經已後便有司馬遷,三百篇已後便有杜子美,故作文當學司馬遷,作詩當學杜子美,其論杜子羙,吾不敢知。至謂六經已後,便有司馬遷,談何容易哉。自古文士過于遷者何限,而獨及此人乎,遷雖氣質近古,以繩準律之,殆百孔千瘡,而謂學者專當取法,過矣。
18馬子才子長游一篇,馳騁放肆,率皆長語耳。自古文士過于遷者為不少矣,豈必有觀覧之助,始盡其妙,而遷之變態亦何至于是哉?使文章之理果如子才所説,則世之作者其勞亦甚矣,其言弔屈原之魂,云不知魚腹之骨尚無恙者乎?讀之令人失笑,雖詩詞詭激,亦不應爾,况可施于文邪。盖馬氏全集其浮誇多此類也。
19洪邁謂漢書·溝洫志載賈譲治河策云,河從河内北至黎陽爲石隄,激使東抵東郡平岡;又爲石隄,使西北扺黎陽、觀下;又爲石隄,使東北抵東郡津北;又爲石隄,使西北抵魏郡昭陽;又爲石隄,激使東北。百餘里閒,河再西三東。凡五用石隄字,而不爲冗複,非後人筆墨畦徑所能到。予謂此寔冗複,安得不覺,然既欲詳見其事,不如此當如何道?盖班氏之美不必言是,特邁過愛而妄為髙論耳。
20退之于前人,自班固以下不論。以予觀之,他文則未敢知,若史筆,詎可輕孟堅也。
21楊子雲觧嘲云,為可為于可為之時,則從為;不可為于不可為之時則凶,此不成義理,但云為于可為之時為,于不可為之時,或云可為而為之,不可為而為之,則可矣。(兩見)
22陳後山曰:楊子雲之文好竒而卒不能竒,故思若而辭艱,善為文者因事出奇,江河之行順下而已,至其觸山赴谷,風搏物激,然後盡天下之變,子雲雖竒,故不能竒也。此論甚佳,可以為後學之法。
23退之送窮文以鬼為主名,故可問荅往復。楊子雲逐貧賦但云呼貧與語貧,曰唯唯,恐未妥也。
24謝靈運甞謂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獨得八斗,我得一斗,古今共得一斗。茆璞辨其不然。慵夫曰:此自狂言,又何足論。然璞復云可當八斗者唯坡云,亦恐不必道。坡文固未易及,要不可以限量定也。
25凡為文有遥想而言之者,有追憶而言之者,各有定所,不可亂也。歸去來辭將歸而賦耳,既歸之,事當想像而言之,今自問途而下,皆追録之語,其于畦徑無乃窒乎已矣乎。云者所以總結而為斷也,不冝更及耘耔嘯詠之事,退之感二鳥賦亦然。
26歸去來辭本自一篇自然真率文字,後人摸擬已自不宜,况可次其韻乎,次韻則牽合而不類矣。(可以想見不才之人多矣)
27庾信哀江南賦堆垜故寔,以寓時事,雖記聞為富,筆力亦壮,而荒蕪不雅,了無足觀,如崩于鉅鹿之沙,碎于長平之瓦,此何等語。至云申包胥之頓地,碎之以首,尤不成文也。
28杜詩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横,今人嗤點流傳賦,未覺前賢畏後生。”甞讀庾氏諸賦,類不足觀,而愁賦尤狂易可怪。然子羙雅稱如此,且譏誚嗤點者,予恐少陵之語未公,而嗤點者未為過也。
29張融海賦不成文字,其序云壮哉水之竒也,竒哉水之壮也,何等陋語?
滹南遺老集卷之三十五 文辨二
1退之盤谷序云,友人李愿居之,稱友人則便知爲己之友,其後但當云予聞而壯之,何必用昌黎韓愈字。栁子厚凌凖墓誌既稱孤某,以其先人善,予以誌爲請,而終云河東栁宗元哭以爲誌。山谷劉明仲墨竹賦既稱故以歸我,而斷以黄庭堅曰,其病亦同。盖予我者自述,而姓名則從旁言之耳。劉伶酒徳頌始稱大人先生而後稱吾;東坡黠鼠賦始稱蘓子而後稱予;蘓過思子臺賦始稱客而後稱吾,皆是類也。前軰多不計此,以理觀之,其寔害事,謹于為文者當試思焉。
2崔伯善嘗言退之送李愿序粉白黛緑一節,當删去,以為非大丈夫得志之急務,其論似髙,然此自富貴者之常,存之何害?但病在太多,且過于浮艶耳,餘事皆畧言而此獨說出如許情狀,何邪?盖不唯為雅正之累,而于文勢亦滯矣,其于爲人賢不肖何如也,多却於字。
3退之行難篇云,先生矜語其客曰:某胥也,某商也,其生某任之,其死某誄之。予謂上二某字,胥、商之名也,下二某字,先生自稱也,一而用之,何以别乎?又曰:某與某何人也,任與誄也非罪歟?皆曰然。然者是其言之辭也。令先生問胥、商之爲人何如,己之任誄當否,其意未安,取决于衆,而皆以爲然,何所是而然之哉?又云其得任與誄也,有由乎,抑有罪不足任而誄之邪?先生曰否,吾惡其初。又云先生之所謂賢者,大賢歟?抑賢于人之賢歟?齊也、晉也,且有二與七十,而可謂今之天下無其人邪?又云先生之與者,盡于此乎,其皆賢乎?抑猶有舉其多而没其少者乎?先生曰:固然,吾敢求其全。其問荅之間,所下字語皆支離不相應,觀者試詳味之。
3退之行難篇言取士不當求偹,盖言常理,無甚髙論,而自以為孟子不如,其矜持亦甚矣。
4退之原道云,寒然後為之衣,飢然後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後為之宫室。三然後字,慢却本意。又云責冬之裘者,曰曷不為葛之之易,責飢之食者曰曷不為飲之之易,葛之飲之多却之字。
5凢作序而併言作之之故者,此乃序之序而非本序也。若記、若詩、若誌銘皆然,人少能免此病者。退之原道等篇未云,作原道、原性、原毁,歐公本論云作本論,猶贅也。
6退之送温處士赴河陽軍序云,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全篇皆從傍記録之辭,而其未云,生既至,其為吾以前所稱,為天下賀,以後所稱為吾致私怨于盡取此,乃方與他人言,而遽與本人語亦有方,與本人語而却與他人言者,自古詩文如此者,何可勝數哉?(不甚能通)
7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夫冀北馬多天下,伯樂雖善知馬,安能遂空其群邪?觧之者曰:吾所謂空,非無馬也,無良馬也。此一吾字害事。夫言群空及觧之者,自是兩人,而云吾所謂却是言之者自觧也,若作彼字其字,故云所謂空者,吾謂空者,皆可矣。又云生既至拜公于軍門,其為吾以前所稱,為天下賀,以後所稱為吾致私怨于盡取也,二為吾字當去其一。
8退之評伯夷止是議論散文,而以頌名之,非其體也。
9退之送石處士序云,河陽軍莭度御史大夫烏公為莭度之三月,重却節度字,但作至鎮到官莅事之類,可也。又云先生仁且勇,若以義請而彊委重焉,其何說之辭,之字不妥。又云先生起拜祝辭曰:敢不敬蚤夜以求從祝規,當去祝辭字。
10退之論時尚之弊云,每為文得意,人必怪之,至應事俗作下筆自慙者,人及以為好。王元之嘗謂祭裴少卿文當是,盖得之矣。然顔子不貳,過論亦此類耳,而置集中,何也?
11退之祭栁子厚文云,嗟嗟子厚而至然耶?自古莫不然,我又何嗟,而其下復用嗟字,似不可也。
12石鼎聫句詩序云,斯須曙鼓動鼕鼕,何必用鼕鼕兩字,當削去之。
13李于墓誌銘:豚魚難三者,古以飬老,反曰是皆殺人不可食,一筵之饌禁忌,十常不食二三。多却不食二字。
14師說云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此兩節文理不相承。
15圩者。王承福傳云,又曰粟稼而生者也,又字不妥,盖前無承福語也。
16猫相乳說云,客曰:王功徳如是,祥祉如是,其善持之也可知已,既已因叙之以為猫相乳說,云爾既已字不妥,爾字亦贅。
17仲長統賛云,自謂髙幹有雄志而無雄才,自字不妥,言嘗可也。
18樊紹述墓誌云,紹述于斯術,其可謂至于斯極者矣,斯極字殊不愜,古人或云何至斯極者,言若是之甚耳,非極至之極也。
19退之論許逺之事云,城壞,其徒俱死,獨蒙愧恥求活,雖至愚者,不忍為嗚呼,而謂逺之賢而為之邪?而字上著不得嗚呼字。
20猫相乳說云,猫有生子同日者,其一母死焉,有二子飲于死母,母且死,其鳴咿咿。母且死一句贅而害理,且字訓將也。
21薛公逹墓誌云,鳯翔軍帥設的命射,君三發連三中,中輙一軍大呼以笑,連三大呼笑,下五字似不須用。史記云陳平從攻陳豨、黥布,凢六出竒計,輙益邑,凡六益封,亦此類。
22邵氏聞見錄云,嘗得退之薛助教誌石,與印本不同,挾一矢作指一矢,甚妙。又得李元賓墓銘亦與印本不同,印夲云文髙乎當世,行過乎古人,竟何為哉?石本乃作意何為哉?益歎石本之語妙。予謂指字太做造,不若挾之自然,意字尤無義理,亦只當作竟,邵氏之許,殊未當也。苑荆産云碑本盖初作,時遂刻之,中間或有未安,他日自加點定,未可知也。若初本不同,當擇其善者取之,不必専以石刻為正,此說盡矣。
23陳後山云退之之記,記其事耳,今之記乃論也。予謂不然。唐人本短于議論,故每如此,議論雖多,何害為記?盖文之大體固有不同,而其理則一,殆後山妄為分别,正猶評東坡以詩為詞也。且宋文視漢、唐,百體皆異,其開廓横放自一代之變,而後山獨怪其一二,何邪?
24後山詩話云,黄詩韓文有意故有工,左、杜則無工矣。然學者必先黄、韓,不由黄、韓而爲左、杜,則失之拙易,此顛倒語也。左、杜冠絶古今,可謂天下之至工,而無以如之矣。黄、韓信羙,曽何可及,而反憂學者有拙易之失乎?且黄、韓與二家亦殊,不相似,初不必由此而爲,爲彼也。陳氏喜爲髙論而不中理,每每如此。
25丹陽洪氏注韓文有云,字字有法,法左氏、司馬遷也。予謂左氏之文固字字有法矣,司馬遷何足以當之,文法之疎莫遷若也。
26栁子厚謂退之平淮西碑猶有帽子頭,使己為之便說,用兵伐叛,此争名者忌刻,妄加詬病耳。其寔豈必如是論,而今世人徃徃主其說,凡有議論人者,輙援是以駁之,亦已過矣。
27劉禹錫評叚文昌平淮西碑云,碑頭便曰韓弘為統,公武為將,用左氏欒書將中軍,欒壓佐之文勢也。又是仿班固燕然碑。様别是一家之羙。嗚呼,劉、栁當時訊病退之,出于好勝而争名,其論不公,未足深怪。至于文昌之作,識者皆知其陋矣,而禹錫以不情之語,妄加推獎,盖在傾退之故,因而為之借助耳,彼真小人也哉。
28東坡甞欲效退之送李愿序作一文,每執筆輙罷,因笑曰:不若且讓,退之獨歩,此誠有所譲耶?抑其寔不能邪?盖亦一時之戯語耳。古之作者,各自名家,其所長不可强而同,其優劣不可比擬而定也,自今觀之,坡文及此者豈少哉,然使其必模仿而成,亦未必可貴也。
29邵氏云韓文自經中來,栁文自史中來,定自妄説,恰恨韓文皆出于經,栁文皆出于史。或謂東坡學史記、戰國策,山谷耑法蘭亭序者,亦不足信也。
30世稱李杜而李不如杜,稱韓栁而栁不如韓,稱蘓黄而黄不如蘓,不必辨而後知。歐陽公以為李勝杜,晏元獻以為栁勝韓,江西諸子以為黄勝蘓,人之好惡固有不同者,而古今之通論不可易也。
31晏殊以為栁勝韓,李淑又謂劉勝栁,所謂一蠏不如一蠏。
32栁子厚放逐既乆,憔悴無聊,不勝憤激,故觸物遇事輙弄翰以自託。然不满人意者,甚多。若辨伏神,憎王孫,罵尸蟲,斬曲几哀溺,招海賈之類,苦無義理,徒費雕鎸,不作可也。黔驢等說,亦不足觀。
33罵尸蟲文意本責尸蟲,而終之以祝天帝,首尾相背矣。
34捕蛇者說云,呌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殊為不羙。退之無此等也。子厚才識不减退之,然而令人不爱者,惡語多而和氣少耳。
滹南遺老集卷之三十六 文辨三
1杜牧之阿房宫賦云,長槁卧波,未雲何龍,複道行空,不霽何虹,或以雲為雩字之誤,其說幾是,然亦于理未愜,豈望槗時常晴而觀複道必隂晦邪?鼎鐺玉石,金瑰珠瓅。曽子固以為瑰當作塊,言視金珠如土塊瓦礫耳,然則鼎鐺玉石亦謂視鼎如鐺,視玉如石矣,無乃太艱詭而不成語乎?弃擲邐迤,恐是邐迤棄擲。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國各爱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爱六國之人,則逓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多嗟乎字,當在滅六國上。尾句云,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此亦語病也,有使字則哀字下不得不當復云後人,言哀後人則使字當去,讀者詳之。
2王義方弹李義府章云,貪冶容之好,原有罪之淳,于恐漏洩其謀,殞無辜之正義,雖挾山超海之力,望此猶輕,廻天轉日之威,方斯更劣,金風戒莭玉,露啓塗霜簡,與秋典共清,忠臣將鷹鸇並撃,請除君側,少答鴻私,碎首玉階,庶明臣節,其辭蕪陋,讀之可笑。而林少穎觀瀾集頋選取之,何其濫也。
3封敖為李徳裕制辭云,謀皆予同,言不他惑,斯亦無甚可嘉,而徳裕大喜,且以金帶贈之。盖徳裕得君謀從計合方,自以知遇為幸,而敖適中其心故爾。又武宗使作詔書慰邉將傷夷者云,傷居爾體,痛在朕躬。帝善其如意,賜以宫錦。予謂居字亦不愜也。
4楚詞自是文章一絶,後人固難追攀,然得其近似,可矣。如皮日休擬九歌有云,王孫何處兮碧草極目,公子不來兮清霜滿楼,汀邉月色兮曉將暁,浦上蘆花兮秋復秋,此何等語邪。
5李翺與王載言書論文云,義雖深,理雖當,辭不工,不成為文。陸機曰:怵他人之我先。退之曰:惟陳言之務去,假令述笑哂之狀曰莞爾;則論語言之矣,曰啞啞,則易言之矣;曰粲然,則榖梁子言之矣;曰逌爾,則班固言之矣;曰囅然,則左思言之矣,吾復言之,與前文何以異?予謂文貴不襲陳言,亦其大體耳,何至字字求異。如翺之説,且天下安得許新語邪?甚矣,唐人之好竒而尚辭也。
6歐陽畫錦堂記大體固佳,然辭困而氣短,頗有争張粧飾之態,且名堂之意不能出脱,幾于罵題。或曰記言,魏公之詩以快恩讎,矜名譽為可薄,而以昔人所夸者為戒意者。魏公自述甚詳,故記不復及,但推廣而言之耳,惜未見魏公之詩也。曰是或然矣,然記自記詩,自詩後,世安能常並見而參考哉。東坡作周茂叔濂溪詩云,先生本全徳,亷退乃一隅,因抛彭澤米,偶似西山夫。遂即世所知以為溪之呼如此,則無病矣。
7桑榆襍録云,或言醉翁亭記用也字太多。荆公曰:以某觀之,尚欠一也字。坐有范司户者曰: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此處欠之。荆公大喜。予謂不然,若如所說不惟意斷,文亦不健矣。恐荆公無此言,誠使有之,亦戯云爾。
8醉翁亭記言太守宴曰醸泉為酒泉,香而酒冽,似是旋造也。
9宋人多譏病醉翁亭記,此盖以文滑稽,曰何害?為佳但不可為法耳。
10荆公謂王元之竹樓記勝歐陽醉翁亭記,魯直亦以為然,曰:荊公論文,常先體製而後辭之工拙。予謂醉翁亭記雖淺玩易然,條逹逃快,如肺肝中流出,自是好文章;竹楼記雖復得體,豈足置歐文之上哉。
11歐公秋聲賦云,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多却聲字。又云豐草緑縟而争茂,佳木蔥蘢而可恱,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多却上二句。或云草正茂而色變,木方榮而葉脫,亦可也。
12憎蒼蝇賦非無好處,乃若蒼頭了髻,巨扇揮颺,咸頭垂而腕脱,毎立寐而顛僵,殆不滿人意。至于孔子何由見周公于彷彿,荘生安得與蝴蝶而飛揚,已為勉强;而又云王衍何暇于清談,賈誼堪為之太息,可以一笑也。議者反謂非永叔不能賦此等語邪。
13宋人詩話言薛奎尹京,下畏其嚴,號薛出油,奎聞之,後在蜀乃作春逰詩十首,因自呼薛春逰,盖欲換前稱也。歐公誌奎墓云,公在開封以嚴為治,京師之氏至私以俚語目公,且相戒曰是不可犯也,囹圄為之数空,而至今之人猶或目之。歐公所謂俚語必詩話所載者也,然後世讀之,安能知其意邪?删之可也。
14歐公賛唐太宗始稱其長,次論其短,而終之曰然,春秋之法常責偹于賢者,此一然字,甚不順。公意本謂太宗賢者,故責偹耳,若下然字,却是不足貴也,必以盖字乃安。世人讀之皆不覺,會當有以辨之者。又云自古功徳兼隆,由漢以來未之有也,既曰由漢以來,則自古字亦重複。
15歐公多錯下其字。如唐書·藝文志云,六經之道,簡嚴易直而天人偹,故其愈乆而益明。徳宗賛云,恥見屈于正論,而忘受欺于姦諛,故其疑蕭復之輕已,謂姜公輔為賈直而不能容薛奎墓誌。夫遭時之士,功烈顕于朝廷,名譽光于竹帛,故其常視文章為末事。蘓子羙墓誌云,時發憤悶于歌詩,又喜行草書,皆可愛,故其雖短章醉墨落筆,争為人所傳。尹師魯墓誌云,所以見稱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窮以死。此等其字皆當去之。五代史·蜀世家論云,龍之為物,以不見為神,今不上于天而下見于水中,是失職也,然其一何多歟?然其二字尤乖戾也。
16歐公誌蘓子羙墓云,短章醉墨落筆,争為人所傳,争字不妥。
17張九成云歐公五代史論多感嘆,又多設疑。盖感歎則動人,設疑則意廣,此作文之法也。慵夫曰:歐公之論則信然矣,而作文之法不必如是也。
18歐公散文自為一代之祖,而所不足者精潔峻健耳。五代史論曲折太過,往往支離蹉跌,或至渙散而不收,助詞虚字亦多不愜,如呉越世家論尤甚也。
19湘山野録云,謝希深、尹師魯、歐陽永叔各為錢思公作河南驛記,希深僅七百字,歐公五百字,師魯止三百八十餘字。歐公不伏在師魯之下,别撰一記,更减十二字,尤完粹有法。師魯曰:歐九真一日千里也。予謂此特少年豪俊一時争勝而然耳,若以文章正理論之,亦惟適其宜而已,豈専以是爲貴哉?盖簡而不已,其弊將至于儉陋,而不足觀也已。
20歐公謝枝勘啟云,脱絢組之三十簡,編多前後之乖,并盤庚于一篇文章,有合離之異,以仲尼之博學猶存。郭公以示疑,非元凱之勤經,孰知門王而爲閏,其舉訛舛之類,初止于是,盖亦足矣。而播芳大全載董由謝正字啟窮極搜抉,幾二千言,此徒以該瞻誇人耳,豈爲文之體哉。
21邵公濟云,歐公之文和氣多,英氣少;東坡之文英氣多,和氣少。其論歐公似矣,若東坡豈少和氣者哉,文至東坡無復遺恨矣。
22趙周臣云,党世傑嘗言文當以歐陽子為正,東坡雖出奇,非文之正,定是謬語。歐文信妙,詎可及坡,坡冠絶古今,吾未見其過正也。
23冷齋夜話載東坡經蔵記事,荆公爱之,至稱為人中龍,苕溪辨之,以為坡平時切介甫極多,彼不能無芥蒂于懐,則未必深喜其文,疑冷齋之妄。予觀坡在黄州荅李悰書曰:聞荆公見稱經蔵文,是未離妄語也,便蒙印可,何哉?然則此事或有之,二公之趣固不同。至于公論豈能遂廢,而苕溪輙以私意量之邪?李定鞫子瞻獄必欲置諸死地,疾之深矣,然而出而告人,以為天下之竒才,盖歎息者乆之,而何疑于荆公之言乎。
24荆公謂東坡醉白堂記為韓白優劣論,盖以擬倫之語差多,故戯云爾,而後人遂為口寔。夫文豈有定法哉?意所至則為之題,意適然,殊無害也。
25東坡超然臺記云,羙惡之辨戰乎中,去取之擇交乎前,不若云羙惡之辨交乎前,去取之擇戰乎中也。子由聞而賦之,且名其臺曰超然,不須其臺字,但作名之可也。
26東坡潮州韓文公廟碑云,其不眷戀于潮也,審矣。審字當作必,盖必者,料度之詞,審者,證騐之語,差之毫釐,而寔若白黒也。
27或疑前赤壁賦所用客字不明,予曰:始與泛舟及舉酒属之者,衆客也。其後吹洞簫而酬荅者,一人耳。此固易見,復何疑哉。
28赤壁後賦:自夢一道士,至道士顧笑,皆覺後追記之辭也。而所謂疇昔之夜,飛鳴過我者,卻是夢中問荅語。盖嗚呼噫嘻上少勾唤字。
29黠鼠賦云,吾聞有生莫智于人,擾龍伐蛟,登龜狩麟,役萬物而君之卒見使于一鼠,堕此蟲之計,中驚脱兎于處女,夫役萬物者,通言人之靈也,見使于鼠者,一已之事也,似難承接。
30東坡祭歐公文云,奄一去而莫予追,予字不安,去之可。
31東坡用矣字有不妥者。超然臺記云: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蔽之矣;成都府大悲閣記云:髮皆吾頭而不能為頭之用乎,足皆吾身而不能具身之智,則物有以亂之矣;韓文公廟碑云: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此三矣字,皆不妥,明者自見,盖難以言說也。
32東坡自言其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滔滔汨汨,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随物賦形而不自知,所之者當行,于所當行而止于不可不止,論者或其太誇。予謂惟坡可以當之,夫以一日千里之勢,随物賦形之能,而理盡輙止,未嘗以馳騁自喜,此其横放超邁,而不失爲精純也邪。
33東坡之文具萬變而一以貫之者也,為四六而無俳諧偶儷之弊,為小詞而無脂粉纎艶之失,楚辭則略依仿其歩驟,而不以奪機杼為工,禅語則姑為談笑之資,而不以窮葛藤為勝,此其所以獨兼衆作,莫可端倪。而世或謂四六不精于汪藻,小詞不工于少逰,禅語、楚辭不深于魯直,豈知東坡也哉。
滹南遺老集卷之三十七 文辨四
1古人或自作傳,大抵姑以託興云爾,如五栁、醉吟、六一之類可也。子由著潁濱遺老傳,歴述平生出處言行之詳,且詆訾衆人之短以自見,始終萬数千言,可謂好名而不知體矣。既乃破之以空相之說,而以爲不必存,盖亦自覺其失也歟?
2蘓叔黨思子臺賦歩驟馳騁,抑揚反復,可謂竒作,然引扶蘇事不甚切。按始皇止以扶蘇數直諫,故使監兵于外,當時趙髙軰未敢逞其姦,及帝病,亟為書召扶蘇,而髙軰矯遺詔賜死耳,責始皇不蚤定儲嗣,則可謂其信讒而殺之,非也。且秦何甞築臺寄哀,而云三后一律同名齊實乎,幸曽孫之無恙,聊可慰夫九原,此兩句隔断文勢,宜去之。其言晉惠事云,冩餘哀于江陸,發故臣之幽契,夫江統、陸機之作誄出于己意而非上命,則畦逕有礙,亦當删削。其言曹操事云,然後知鼠軰之果無,此尤乖戾,本以爱蒼舒相明而却似惜華佗。又云同舐犢于晚歳,又何怨于老臞?操問楊彪何瘦,而荅以老牛舐犢,操為改容,是豈有怨意哉,但下疑怪等字可也。
3蘇叔黨颺風賦云,此颶之漸也,少箇風字。又云此颶之先驅耳,却多颶字,但云此其先驅足矣。風息之後,父老來唁,酒漿羅列,至于理草木,葺軒檻,補茅茨,塞墻垣則時巳乆矣,而云已而山林寂然,海波不興,動者自止,鳴者自停,豈可與上文相應哉。
4魯直白山茶賦云,彼細腰之子孫,與荘生之物化,方坏户以思温故,無得而凌跨竹谿。黨公曰:此正謂冬無蜂蝶耳,何用如許。予謂詞人狀物之言,不當如是,論然数句,自非佳語,細腰子孫既已不典,而又以荘生物化為蝶,不亦謬乎。
5江西道院賦最為精宻,然酌樽中之醁一句頗贅,但云公試為我問山川之神,足矣。
6王元之待漏院記文殊不典,人所以喜之者,特取其規諷之意耳。
7代古人為文者,必彼有不到之意,而吾為發之,且得其體製乃可。如栁子天對,蘓氏候公說項羽之類,盖庶幾矣。王元之擬伯益上憂啟,子房招四皓等書,既無佳意,而語尤卑俗,只是己作,其徒勞亦甚,而選文者或録之,又何其無識也?
8張伯玉以六經閣記折困曽子固,而卒自為之曰:六經閣者,諸子百氏皆在焉,不書尊經也,士大夫以為羙談。予甞于文鑑見其全篇,冗長汗漫,無甚可嘉,不應遽勝子固也。或言子固隂毁伯玉,且當時薦譽者大盛,故伯玉薄之云。
9宋人稱胡旦喜玩人,甞草江仲甫升 使額制云,歸馬華山之陽,朕雖無愧,放牛桃林之野,爾寔有功。江小字忙兒,故也。又行一巨璫誥詞云,乆淹禁署,克慎行藏。由是宦竪切齒。夫制誥,王言也,而寓穢雜戲侮之語,豈不可罪哉。
10孫覿求退表有云,聴貞元供奉之曲,朝士無多見。天寳時世之粧,外人應笑,新豊翁右臂已折,杜陵叟左耳又聾。夫臣子陳情于君父,自當以誠實懇惻為主,而文用四六,既已非矣,而又使事如此,豈其體哉?宋自過江後,文弊甚矣。
11舊說楊大年不爱老杜詩,謂之村夫子語。而近見傳獻簡嘉話云,晏相常言大年尤不喜韓、桞文,恐人之學,常横身以蔽之。嗚呼,爲詩而不取老杜,爲文而不取韓、栁,其識見可知矣。
12吾舅周君徳卿嘗云,凡文章巧于外而拙于内者,可以驚四筵而不可適,獨坐可以取口稱而不可得首肯,至哉其名言也。杜牧之云,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抓。李義山云,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入人肝脾,此豈巧于外者之所能邪。
13邵氏云,楊、劉四六之體,必謹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然其弊類俳,可鄙。歐、蘇力挽天河,以滌之偶儷,甚惡之氣一除,而四六之法則亡矣。夫楊、劉惟謹于四六,故其弊至此,思欲反之,則必當為歐、蘇之横放。既悪彼之類俳,而又以此為壞四六法,非夢中顛倒語乎?且四六之法,亦何足惜也?
14四六文章之病也,而近世以來制誥表章率皆用之。君臣上下之相告語,欲其誠意交孚而駢儷浮辭,不啻如俳優之鄙,無乃失體耶?後有明王賢大臣一禁絶之,亦千古之快也。
15科舉律賦,不得預文章之数,雖工不足道也,而唐、宋諸名公集往往有之,盖以編録者多爱不忍,因而附入,此適足為累而已。栁子厚夢愈膏肓疾賦雖非科舉之作,亦當去之。
16凡人作文字,其他皆得自由。惟史書、實録、制誥、王言决不可失體。世之秉筆者往往不謹,馳騁雕鐫,無所不至,自以爲得意,而讀者亦從而歆羡,識真之士何其少也。
17凡爲文章須是典寔過于浮華,平易多于竒險,始爲知本求。世之作者往往致力于其末,而終身不返,其顛倒亦甚矣。
18或問文章有體乎?曰:無。又問無體乎?曰:有。然則果何如?曰:定體則無,大體須有。
19書傳中多有自今以來之語,此亦疵病。盖由昔至今而來則順,由今至後者,言往可也。
20宋玉稱隣女之狀,曰:増之一分則太長,减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予謂上二太字不可下,夫其紅白適中,故著粉太白,施朱太赤;乃若長短則相形者也,増一分既已太長,則先固長矣,而减一分乃復太短,却是元短,豈不相窒乎,是可去之。
21史記·屈原傳云,每出一令,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曰字與以為意重複。栁文鶻說云,余疾夫今之說,曰以喣喣而黙,徐徐而俯者,善之徒翹翹而厲,烟烟而白者,暴之徒,亦是類也。
22史記·田敬叔完世家云,太史敫女竒法章状貌,以爲非恒人而憐之。梁鴻傳云,鄰里耆老見鴻非恒人。蔡邕状異恒人,孫權骨體不恒,苻堅骨相不恒,姚萇志度不恒,此等恒字皆當作常,盖恒雖訓常,止是乆逺之意,非尋常之常也。
23張良問髙祖曰:上平生所憎誰最甚者?袁盎慰文帝曰:上自寛天,稱君為上,自傍而言則可,靣稱之,似不安也。
24張釋之言盗長陵一抔土。抔,掬也,此本謂發冢而云一抔者,盖不敢指斥耳。駱賓王檄武后書云,一抔之土未乾,世皆稱工,而其語意寔未安也。而唐彦謙詩復有“眼見愚民盗一抔”之句,豈不益謬哉。
25張安世為光禄勲,郎有小便殿上者,主事白行法。安世曰:何以知其不反水漿耶?何以字别却本意,當云安知非耳。
26後漢張升見黨事起,去官歸鄉里,與友人相抱而泣,陳留老父見而謂曰:網羅張天,去將安所?朱泚敗走失道,問野人,荅曰:天網恢恢,逃將安所?二所字不成語,謂之往,可也。
27呉志:蜀零陵太守郝普為吕蒙所紿而降,慙恨入地,此不成義理,謂有欲入地之意,則可,直云入地可乎?
28新唐記姚崇汰僧事云,髮而農者餘萬二千人,此本萬二千餘人耳。如子京所云,則是多餘許数也,可謂求文而害理,然此病人多犯之者,不獨子京也。
29范蜀公記狄青靣,其事止云帶銅靣具而已。澠水燕談則曰,靣銅具。聞見録又曰帶銅鑄人靣。予謂邵氏語頗重濁,燕談似簡而文,然安知其為何具,俱不若蜀公之真盖,靣具二字,自有成言也。
30通鑑云呉主孫皓惡人視已,羣臣侍見,莫敢舉目。左丞相陸凱曰:君臣無不相識之道,猝有不虞,不知所赴。吳主乃聼凱自視而他人如故。予謂自視字不安,若云獨聼凱視,可矣。
31通鑑劉聡朝、崔暐說太弟义曰:四衛精兵不减五千;晉孝武時,幽州治中平規謂唐公洛曰:控弦之士,不减五十餘萬;唐懿宗毎月宴設不减十餘。予謂凡不减字,止可于比對處言之,而非所以料数也。宇文泰謂賀拔岳曰:費也,頭控弦之騎,不下一萬,是矣,餘减字皆當作下。新唐書劉仁軌諌校獵妨農事云,役雖簡省,猶不損数萬,損字尤非也。
32通鑑云,謝安好聲律,朞功之慘,不廢絲竹。予謂聲律字不安,若作聲伎、聲樂,或音律,則可矣。
33通鑑云,苻堅銳意欲取江東,寝不能旦,旦字不妥。
34通鑑·宋紀:蕭道成遣薛淵將兵助袁粲,淵固辭,道成曰:但當努力,無所多言。齊紀豫章王嶷常慮盛满,求觧揚州,武帝不許,曰:畢汝一世,無所多言。二所字殊剩也。
35通鑑:魏中尉元匡劾于忠専恣云,觀其此意,欲以無上自處。舊唐:上官婉児為節愍太子所索,大呼曰,觀其此意,即當次索皇后,以及大家。周書言齊王憲善處嫌疑云,髙祖亦悉其此心,故得無患。其此二字,豈可一處用。新唐:李徳裕論朋黨云,仁人君子各行其已,不可交以私,亦下不得其字。
36史傳中間有不避俗語者,以其文之則失真也。齊後主欲殺斛律光,使力士劉桃枝自後撲之,不倒。通鑑改為不仆,仆亦倒也,然擈字下便不宜用。
37通鑑:唐文皇時,權萬紀言宣、饒二州銀利事,上曰:卿欲以桓靈俟我邪?俟當作待,盖俟雖訓待,乃候待之待,非待遇之待也。
38通鑑云,唐宣宗時,吐畨大掠河西、鄯廓等八州,五千里赤地殆盡,却是幾無也,不若作徧字。
39通鑑記周世宗禁銅事云,唯官法物及寺觀鐘磬等聴留外,自餘民間銅噐,悉令輸官。既有外字,不當更云自餘也。然楚世家或說頃襄王之辭,亦有外、其餘字。
40楊雄之經,宋祁之史,江西諸子之詩,皆斯文之蠧也。散一文,至宋人始是真文字,詩則反是矣。
滹南遺老集卷之三十八 詩話上
1世所傳千註杜詩,其間有曰新添者四十餘篇,吾舅周君徳卿嘗辨之云,唯瞿塘懐古、呀鶻行、送劉僕射惜别行為杜無疑,自餘皆非本真。盖後人依仿而作,欲竊盗以欺世者,或又妄撰其所從淂誣引名士以為助,皆不足信也。東坡甞謂太白集中徃往雜入他人詩,盖其雄放不擇故得容,偽于少陵則决不能,豈意小人無忌惮如此。其詩大抵鄙俗狂瞽,殊不可訓,盖學歩邯郸失其故態,求居中下,且不得而欲以為少陵,真可憫笑。王直方詩話既有所取,而鮑文虎、杜時可間為註說,徐居仁復加編次,甚矣,世之識真者少也。其中一二雖稍平易,亦不免蹉跌,至于逃難、觧憂、送崔都水、聞惠子過東溪、巴西觀漲及呈竇使君等尤為無状,洎餘篇大似出于一乎?其不可亂真也,如糞丸之在隋珠,不待選擇而後知,然猶不能辨焉。世間似是而相奪者,又何可勝数哉?予所以發憤而極論者,不獨為此詩也,吾舅自幼為詩便祖工部,其教人亦必先此,嘗與予語及新添之詩,則頻蹙曰:人才之不同如其靣焉,耳目鼻口相去亦無幾矣,然諦視之,未有不差殊者。詩至少陵,他人豈得而亂之哉。公之持論如此,其中必有所深得者,頋我軰未之見耳,表而出之,以俟明眼君子云。
2吾舅嘗論詩云,文章以意為之主,字語為之役,主强而役弱,則無使不從。世人往往驕其所役,至跋扈難制甚者,反役其主,可謂深中其病矣。又曰:以巧為巧,其巧不足巧,拙相濟則使人不厭,唯甚巧者乃能就拙,為巧所謂逰戯者,一文一質,道之中也。雕琢太甚則傷其全,經營過深則失其本。又曰:頸聨、頷聨,初無此說,特後人私立名字而已,大抵首二句論事,次二句猶須論事;首二句状景,次二句猶須状景,不能遽止,自然之勢,詩之大略不外此也。其論,篤實之論哉。(末一句不成文法)
3史舜元作吾舅詩集序,以為有老杜句法,盖得之矣。而復云由山谷以入則恐不然。吾舅児時便學工部,而終身不喜山谷也。若虚嘗乘間問之,則曰:魯直雄豪竒險,善為新様,固有過人者,然于少陵初無関涉,前軰以為得法者,皆未能深見耳。舜元之論,豈亦襲舊聞而發歟?抑其誠有所見也,更當與知者訂之。
4謝靈運夢見惠連而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為神助。石林詩話云,世多不觧此語為工,盖欲以竒求之耳。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之所能到。冷齋云,古人意有所至則見于情,詩句盖寓也。謝公平生喜見惠連而夢中得之,此當論意,不當泥句。張九成云,靈運平日好雕鎸,此句得之自然,故以為竒。田承君云,盖是病起,忽然見此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為貴。予謂天生好語,不待主張,苟為不然,雖百說何益?李元膺以為反覆求之,終不見此句之佳,正與鄙意暗同。盖謝氏之誇誕猶存兩晉之遺風,後世惑于其言,而不敢非,則宜其委曲之至是也。
5梅聖俞爱嚴維“栁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之句,以為天容時態,融和駘蕩,如在目前。或者病之曰:夕陽遲繋花而春水漫不繋栁。苕溪又曰:不繋花而繋塢。予謂不然。夕陽遅固不在花,然亦何関乎塢哉?詩言春日遲遲,舒長之貌耳。老杜云遅日江山麗,此復何所繋耶?彼自詠自然之景,如“棃花院落溶溶月,栁絮池塘淡淡風”,初無他意,而論者妄為云云,何也?裴光約詩云,“行人折栁和輕絮,飛燕銜泥帶落花”,或曰:栁常有絮,泥或無花,苕溪以為得其膏肓,此亦過也。據一時所見,則泥之有花不害于理,若必以常有責之,則絮亦豈所常有哉。
6栁公權“殿閣生微涼”之句,東坡罪其有羙而無箴,乃為續成之,其意固佳,然責人亦已甚矣。吕希哲曰:公權之詩已含規諷,盖謂文宗居廣厦之下,而不知路有暍死也。洪駒父、嚴有翼皆以爲然。或又謂五絃之薰,所以觧愠阜財,則是陳善閉邪責難之意,此亦强勉而無謂,以是爲諷,其誰能悟?予謂其實無之,而亦不必有也。規諷雖臣之羙事,然燕閒無事,從容談笑之,暫容得順適于一時,何必盡以此而繩之哉。且事君之法有所寛乃能有所禁,畧其細故于平素,乃能辨其大利害于一朝,若夫煩碎廹切,毫髪不恕,使聞之者厭苦而不能堪,彼將以正人為仇矣,亦豈得為善諌耶。
7杜詩稱李白云,“天子呼來不上船”。呉虎臣漫録以為,范傳正太白墓碑云,明皇泛白蓮池,召公作引,時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乃命髙將軍扶以登舟,杜詩盖用此事。而夏彦剛謂,蜀人以襟領為船,不知何所據。苕溪叢話亦兩存之。予謂襟領之說,定是謬妄,正使有據,亦豈詞人通用之語,此特以船字生疑,故爾委曲。然范氏所記白被酒于翰苑,而少陵之稱乃市上酒家則又不同矣,大抵一時之事,不盡可考。不知太白凡幾醉,明皇凡幾召,而千載之後必于傳記求其證邪?且此等不知,亦何害也?
8老杜北征詩云,“見耶背靣啼吾舅”,周君謂耶當為即字之誤,其說甚當。前人詩中亦或用耶娘字,而此詩之體不應爾也。
9近代詩話云,杜詩云“皁鵰寒始急”,白氏歌云“千呼萬唤始出來”,人皆以為語病,其實非也。事之終始則音上聲,有所宿留則音去聲。予謂不然。古人淳致,初無俗忌之嫌,盖亦不必辨也。
10荆公云李白歌詩豪放飄逸,人同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變也;至于杜甫則發歛抑揚,疾徐縱横,無施不可,盖其緒宻而思深,非淺近者所能窺,斯其所以光掩前人,而後來無繼也。而歐公云,甫之于白得其一節而精强過之,是何其相反歟?然則荆公之論,天下之公言也。
11退之雪詩有云,“随車翻縞帶,逐馬散銀杯”,世皆以為工。予謂雪者,其先所有縞帯,銀杯因車馬而見耳,随逐二字甚不妥。歐永叔“江隣幾以坳中初,盖底垤處遂成堆”之句當勝此聨,而或者曰:未知退之真得意否?以予觀之,二公之評論,寔當不必問退之意也。
12退之謁衡嶽詩云“手持盃珓導我擲,云此最吉餘難同”,吉字不安,但言靈應之意,可也。
13退之詩云“豈不旦夕念,為爾惜居諸”,居諸,語辭耳,遂以為日月之名,旣已無謂,而樂天復云“廢興相催逼,日月互居諸”,“恩光未報荅,日月空居諸,”老杜又有“童卯聨居諸“之句,何也?
14退之詩云“泥盆淺小詎成池,夜半青蛙聖得知”,言初不成池,而蛙已知之,速如聖耳。山谷詩云“羅幃翠幕深調護,已被遊蜂聖得知”,此知字何所屬耶?若以属蜂,則被字不可用矣。
15孔毅父雜說譏退之“笑長安富兒,不觧文字飲”,而晚年有聲伎;罪李于軰諸人服金石而自餌流黄。陳後山亦有此論。甚矣,其妄議人也。紅裙之謂亦曰:惟知彼而不知此,盖詞人一時之戲言,非遂以近婦人為諱也,且詩詞豈當如是論,而遽以為口實邪?其罪李于軰特斥其燒煉丹砂,而祈長生耳,病而服藥,豈所禁哉。樂天固云,退之服硫黄,一病訖不全,則公亦因病而出于不得已,初不如于軰有所冀幸,以致斃也。抑前詩復有“盤饌羅羶軰”之句,以二子繩之,則又當不敢食肉矣。
16崔獲詩云“去年今日此門中”,又云“人靣祗今何處去”,沈存中曰:唐人工詩,大率如此,雖兩今字不恤也。劉禹錫詩云,“雪裏髙山頭白早”又云“于公必有髙門慶”,自注云,髙山本髙于門,使之髙二義殊。三山老人曰:唐人忌重叠用字,如此二說何其相反歟?予謂此皆不足論也。(重疊)
17宋之問詩有云,“年年嵗嵗花相似,嵗嵗年年人不同”,或曰:此之問甥劉希夷句也,之問酷爱,知其未之傳人,懇乞之,不與,之問怒乃以土袋壓殺之。此殆妄耳,之問固小人,然亦不應有是年年嵗嵗嵗嵗年年,何等陋語,而以至殺其所親乎?大抵詩話所載不足盡信,“池塘生春草”有何可嘉,而品題者百端不已。荆公金牛洞六言詩初亦常語,而晁無咎附之楚辝,以為二十四字而有六籍羣言之遺味,書生之口何所不有哉?
18樂天詩云,“楚王疑忠臣,江南放屈平;晉朝輕髙士,林下棄劉伶。一人常獨醉,一人常獨醒,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歡情,歡情信獨善,苦志竟何成?”夫屈子所謂獨醒者,特以爲孤潔不同俗之喻耳,非真言飲酒也。詞人往往作寔事,用豈不誤哉?
19樂天之詩,情致曲盡,入人肝脾,随物賦形,所在充满,殆與元氣相侔,至長韻大篇,動数百千言,而順適愜當,句句如一無爭張牽强之態,此豈撚断吟鬚、悲鳴口吻者之所能至哉?而世或以淺易輕之,盖不足與言矣。
21郊寒白俗,詩人類鄙薄之。然鄭厚評詩,荆公、蘇、黄軰曽不比数,而云樂天如栁隂春鶯,東野如草根秋蟲,皆造化中一妙,何哉?哀樂之真發乎情性,此詩之正理也。
22皮日休詠房杜詩云,“黄閣三十年,清風一萬古”,此言十古、萬古春者,皆是無窮之意,今下一字便有所止矣。
滹南遺老集卷之三十九 詩話中
1唐子西語録云,古之作者,初無意于造語,所謂因事陳辭,老杜北征一篇,直紀行役耳,忽云或紅如丹砂,或黒如點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寔此類是也。文章即如人作,家書乃是。慵夫曰:子西談何容易,工部之詩工巧精深者,何可勝数,而摘其一二遂以爲訓哉?正如冷齋言樂天詩必使老嫗盡觧也,夫三百篇中亦有如家書及老嫗能觧者,而可謂其盡然乎?且子西又甞有所論矣,曰:詩在與人商論,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閒一字放過,則不可殆近,法家難以言恕,故謂之詩律,立意之初,必有難易一途,學者不能强,所劣往往舍難而趨易,文章不工每坐此也。又曰:吾作詩甚苦悲吟,累日僅能成萹,初未見可羞處,明日取讀疵病百出,輙復悲吟累日,反覆改正,稍稍有加,数日再讀疵病復出,如此数四,方敢示人,然終不能竒也。觀此二說又何其立法之嚴,而用心之勞邪?盖喜為髙論而不本于中者,未有不自相矛盾也。退之曰:文無難易,唯其是耳,豈復有病哉。
2歐公寄常秩詩云,“笑殺汝隂常處士,十年騎馬聴朝雞”,伊川云,夙興趍朝,非可笑事,永叔不必道。夫詩人之言,豈可如是論哉?程子之誠敬,亦已甚矣。
3荆公咏雪云,“試問火城將策試,何如雲屋聼窓知”,苑極之不爱其上句,山谷云,“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絶交書”,極之不爱其下句,此與人意暗同。
4羅可雪詩有“斜侵潘岳髩,横上馬良眉”之句,陳正敏以爲信然,卻是假雪耳。
5盧延讓有“栗爆燒氈破,猫跳觸鼎翻”之句,楊文公深爱,而或者疑之。予謂此語固無甚佳,然讀之可以想見明窓温爐間閒坐之,適楊公所爱,盖其境趣也耶。
6東坡詩云,“文章豈在多,一頌了伯倫”,朱少章云唐·藝文志有劉伶文集三卷,則非無他文章也,坡豈偶忘于落筆之時乎?抑别有所聞也?予謂不然,按晉史云伶未嘗措意文翰,惟著酒徳頌一篇,坡亦據此而已,且公意本謂只此一篇足以道盡平生,傳名後世,則他文有無,亦不必論也。
7東坡章質夫恵酒不至詩有“白衣送酒舞淵明”之句,䂬溪詩話云,或疑舞字太過。及觀庾信荅王褒餉酒云,未能扶畢卓,猶足舞王戎,乃知有所本。予謂疑者但謂淵明身上不宜用耳,何論其所本哉。
8東坡題陽関圗云,龍眠獨識殷勤處,畫出陽関意外聲。予謂可言聲外,意不可言,意,外聲也。
9東坡酷爱歸去來辭,既次其韵,又衍為長短句,又裂為集字詩,破碎甚矣。陶文信羙亦何必爾,是亦未免近俗也。
10東坡和陶詩,或謂其終不近,或以為寔過之,是皆非所當論也。渠亦因彼之意,以見吾意云爾,昌嘗心競而較其勝劣耶,故但觀其眼目旨趣之何如,則可矣。(兩見)
11東坡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児童隣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夫所貴于畫者為其似耳,畫而不似,則如勿畵,命題而賦詩,不必此詩,果為何語?然則坡之論非歟?曰:論,妙在形似之外,而非遺其形似,不窘于題而要不失其題,如是而已耳,世之人不本其寔,無得于心,而借此論以為髙畵山水者,未能正作一木一石,而託雲煙杳靄,謂之氣象;賦詩者茫昧僻遠,按題而索之,不知所謂,乃曰格律貴爾,一有不然則必相嗤點,以為淺易,而尋常不求是而求竒,真偽未知而先論髙下,亦自欺而已矣。豈坡公之本意也哉?
12鄭厚云,魏、晋以來作詩倡和,以文寓意,近世倡和皆次其韵,不復有真詩矣。詩之有韵,如風中之竹,石間之泉,柳上之鶯,墻下之蛩,風行鐸鳴,自成音響,豈容擬議?夫笑而呵呵,歎而唧唧,皆天籟也,豈有擇呵呵聲而笑擇唧唧聲而歎者哉?慵夫曰:鄭厚此論似乎太髙,然次韵寔作詩之大病也。詩道至宋人已自衰弊,而又専以此相尚,才識如東坡亦不免波蕩而從之,集中次韵者幾三之一,雖窮極伎巧,傾動一時,而害于天全,多矣。使蘓公而無此,其去古人何逺哉?
13東坡薄薄酒二篇,皆安分知足之語,而山谷稱其憤世嫉邪,過矣。或言山谷所擬勝東坡,此皮膚之見也,彼雖力加竒險,要出第二,何足多貴哉?且東坡後篇自破前說,此乃眼目,而山谷兩篇只是東坡前篇意,吾未見其勝之也。
14東坡雁詞云,揀盡寒枝不肯棲,以其不棲木故云爾,盖激詭之致,詞人正貴其如此,而或者以為語病,是尚可與言哉?近日張吉甫復以鴻漸于木為辨,而怪昔人之寡聞,此益可笑。易象之言,不當援引為證也,其寔雁何嘗捿木哉?
15東坡送王緘詞云,“坐上別愁君未見,歸來欲断無腸”,此未别時語也,而言歸來則不順矣;欲断無腸亦恐難道。贈陳公宻侍児云,夜來倚席,曽親見此本,即席所賦,而下夜來字却是隔一日。
16王直方詩話稱晁以道見東坡梅詞云,便知道此老須過海,只爲古今人不曽道,到此须罸教去苕溪。漁隠曰:此言鄙俚,近于忌人之長,幸人之禍,直方無識,載之詩話,寕不畏人之訊誚乎?慵夫曰:此詞意属朝雲也,以道之言特戲云爾,盖世俗所謂放不過者,豈有他意哉?苕溪譏直方之無識,而不知己之不通也。
17陳後山云子瞻以詩為詞,雖工非本色,今代詞手惟秦七、黄九耳。予謂後山以子瞻詞如詩似矣,而以山谷為得體復不可曉。晁無咎云東坡詞多不諧律吕,盖横放傑出,曲子中縛不住者,其評山谷則曰詞固髙妙,然不是當行家。語乃著腔子唱如詩耳,此言得之。
18晁無咎云眉山公之詞短于情,盖不更此境耳。陳後山曰:宋玉不識巫山、神女而能賦之,豈待更而後知,是直以公為不及于情也。嗚呼,風韻如東坡而謂不及于情,可乎?彼高人逸才,正當如是,其溢為小詞而間及于脂粉之閒,所謂滑稽玩戲聊復爾爾者也。若乃纎艶淫媟入人骨髄,如田中行、栁耆卿輩,豈公之雅趣也哉?
19陳後山謂子瞻以詩為詞,大是妄論,而世皆信之。獨茅荆産辨其不然,謂公詞為古今第一。今翰林趙公亦云,此與人意暗同。盖詩詞只是一理,不容異觀,自世之未作,習為纎艶柔脆以投流俗之好,髙人勝士亦或以是相勝,而日趍于委靡,遂謂其體當然,而不知流弊之至此也。文伯起曰:先生慮其不幸而溺于彼,故援而止之,特立新意寓以詩人句法,是亦不然。公雄文大手,樂府乃其遊戲,顧豈與流俗争勝哉?盖其天資不凡,辭氣邁往,故落筆皆絶塵耳。
20東坡南行唱和詩序云,昔人之文,非能爲之,爲工乃不能,不爲之爲工也,山川之有雲,草木之有華,實充满勃,欎而見于外,雖欲無有,其可得耶?故予爲文至多而未嘗敢有作文之意。時公年始冠耳,而所有如此,其肯與江西諸子終身争句律哉?
21東坡,文中龍也,理妙萬物,氣吞九州,縱横奔放若遊戲,然莫可測其端倪。魯直區區持斤斧準繩之說,随其後而與之争,至謂未知句法,東坡而未知句法,世豈復有詩人?而渠所謂法者,果安出哉?老蘓論揚雄以為使有孟軻之書,必不作太玄,魯直欲為東坡之邁往,而不能于是髙談句律,旁出様度,務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彼其勞亦甚哉。向使無坡壓之,其措意未必至是。世以坡之過海為魯直不幸,由明者觀之,其不幸也,舊矣。
22吳虎臣漫録云,歐陽季黙嘗問東坡:魯直詩何處是好?坡不荅,但極稱道。季黙復問:如雪詩“卧聼疎疎還宻宻,起看整整復斜斜”,豈亦佳耶?坡云,正是佳處。慵夫曰,子于詩固無甚觧,至于此句猶知其不足賞也,當是所傳妄耳。徐師川亦嘗詠雪云,“積得重重那許重,飛時片片又何輕”,曽端伯以為警策,且言師川作此罷,因誦山谷疎踈宻宻之句,云,我則不敢容易道,意謂魯直草率而已,語為工也。噫,予之惑滋甚矣。
23王直方云,東坡言魯直詩髙出古人数等,獨歩天下。予謂坡公决無是論,縱使有之,亦非誠意也。盖公甞跋魯直詩云,毎見魯直詩,未嘗不絶倒,然此卷語妙甚能絶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讀魯直詩如見魯仲連,李太白不敢復論,鄙事雖若不適用,然不為無補于世。又云如蝤蛑江瑶柱,格韻髙絶,盤餐盡廢,然多食則發風動氣,其許可果何如哉?
24山谷之詩,有竒而無妙,有斬絶而無横放,鋪張學問以爲富,點化陳腐以爲新,而渾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此所以力追東坡而不及歟?或謂論文者尊東坡,言詩者右山谷,此門生親黨之偏說。而至今詞人多以爲口寔,同者襲其迹而不知返,異者畏其名而不敢非,善乎吾舅周君之論也,曰:宋之文章,至魯直已是偏仄,處陳後山而後,不勝其弊矣,人能中道而立,以巨眼觀之,是非真偽,望而可見也。若虗雖不觧詩,頗以為然。近讀東都事畧·山谷傳云,庭堅長于詩,與秦觀、張耒、晁補之遊蘓軾之門,號四學士,獨江西君子以庭堅配軾,謂之蘓黄,盖自當時已不以是為公論矣。
25山谷題陽関圗云,“渭城栁色関何事,自是行人作許悲”,夫人有意而物無情,固是矣。然夜發分寕云,“我自只如常日醉,滿川風月替人愁”,此復何理也。
26山谷詩云,“語言少味無阿堵,氷雪相看有此君。”夫阿堵者,謂阿底耳,頋愷之云,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殷浩見佛經云,理應阿堵上。謝安指桓温衛士云明公何須壁間阿堵軰,是也。今去物字,猶此君去君字,乃歇後之語,安知其為錢乎。
27山谷題嚴溪釣灘詩云,“能令漢家九鼎重,桐江波上一絲風。”說者謂東漢多名莭之士,頼以乆存,跡其本原,正在子陵釣竿上來。予謂論則髙矣,而風何與焉?嘗質之吾舅周君,君笑曰:想渠下此字時,其心亦必不能安也。或曰:詩人語不當如是。論曰:固也。然亦須不害于理,乃可如東坡眉石硯詩,指胡馬于眉間,與此是一箇規模也,而豈有意病哉。
28蘓、黄各因玄真子漁父詞増為長短句,而互相譏評。山谷又取船子和尚詩為訴衷情,而冷齋亦載之。予謂此皆為蛇畫足耳,不可作也。
29山谷詩云,“新婦磯邉眉黛愁,女児浦口眼波秋”,自謂以山色水光替却玉肌花貌,真得漁父家風。東坡謂其太瀾浪,可謂善謔。盖漁父身上自不宜及此事也。
30山谷最不爱集句,目為百家衣,且曰正堪一笑。予謂詞人滑稽未足深誚也,山谷知惡此等,則藥名之作,建除之體,八音列宿之類,獨不可一笑耶?
31山谷雨絲詩云,“烟雲杳靄合中稀,霧雨空濛落更微。園客蠒絲抽萬緒,蛛蝥網靣罩群飛;風光錯綜天經緯,草木文章帝杼機。願染朝霞成五色,為君王補坐朝衣。”夫雨絲云者,但謂其状如絲而已,今直説出如許用度,予所不曉也。
32山谷詞云,“盃行到手莫留殘,不道月明人散”,嘗疑莫字不安。昨見王徳卿所收東坡書此詞墨跡,乃是更字也。
滹南遺老集卷之四十 詩話下
1荊公有“兩山排闥送青來”之句,雖用排闥字,讀之不覺其詭異。山谷云“青州從事斬関來”,又云“殘暑已促装”,此排闥等耳,便令人駭愕。
2山谷閔雨詩云,“東海得無冤死婦,南陽應有卧雲龍”,得無,猶言無乃耳,猶欠有字之意。卧雲龍,真龍耶,則豈必南陽,指孔明耶,則何関雨事,若曰遺賢所以致旱,則迂濶甚矣。
3清明詩云,“人乞祭餘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封侯”,士甘焚死,用介之推事也;齊人乞祭餘,豈寒食事哉?若泛言所見則安,知其必驕妾婦,盖姑以取對,而不知其疎也。此類甚多。
4食瓜有感云,“田中誰問不納履,坐上適來何處蝇”,是固皆瓜事,然其語意豈可相合也。
5奕棊云,“湘東一目誠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以湘東目為棊眼,不愜甚矣。且此聨豈專指輸局耶,不然,安可通也。
6接花,云雍也,本犂子仲由元鄙人升堂與入室,只在一揮斤。揮斤字無乃不安,且取喻,何其迂也。
7士會自秦還晉,繞朝贈之以策,盖當時偶以此耳,非送行者必須策也。而山谷送人詩云,“願卷囊書當贈鞭”,又云“折栁當馬策”,亦無謂矣。
8秦繆公謂蹇叔曰:中壽,爾墓之木拱矣。盖墓,木也。山谷云待而成人,吾木拱,此何木耶?
9山谷牧牛圖詩自謂平生極至語,是固佳矣,然亦有何意味?黄詩大率如此,謂之竒峭而畏人説破,元無一事。
10弔邢淳夫云,“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間父子情”,既下何况字,須有他人猶悼痛之意,乃可。
11猩毛筆云“身後五車書”。按荘子:施恵多方其書五車,非所讀之書,即所著之書也。遂借為作筆寫字,此以自肎耳,而吕居仁稱其善詠物而曲當,其理不亦異乎?只平生幾両屐,細味之亦疎。而拔毛濟世事,尤牽强可笑。以予觀之,此乃俗子謎也,何足為詩哉?
12詩人之語,詭譎寄意,固無不可。然至于太過,亦其病也。山谷題恵崇畫圗云,“欲放扁舟歸去,主人云是丹青”,使主人不告,當遂不知。王子端叢臺絶句云,“猛拍闌干問廢興,野花啼鳥不譍人”,若譍人可是怪事。竹荘詩話載法具一聨云,“半生客裏無窮恨,告訢梅花說到明,不知何消得如此,昨日酒間偶談及之。”客皆絶倒也。
13山谷贈小鬟驀山溪詞,世多稱賞。以予觀之,“眉黛壓秋波,儘湖南水明山秀”,儘字似工而寔不愜。又云“婷婷嫋榒,恰近十三餘”,夫近則未及,餘則已過,無乃相窒乎?“春未透花枝瘦”,止謂其尚嫩,如豈蔻梢頭二月初之意耳。而云“正是愁時候”,不知愁字属誰,以為彼愁耶?則未應識愁。以為己愁耶?則何為而愁?又云“只恐遠歸來,緑成隂青梅如豆”,按杜牧之詩,但泛言花已結子而已,今乃指為青梅,限以如豆,理皆不可通也。
14古之詩人,雖趣尚不同,體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詞逹理順,皆足以名家,何甞有以句法繩人哉?魯直開口論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處,而門徒親黨以衣缽相傳,號稱法嗣,豈詩之真理也哉?
15魯直于詩,或得一句而終無好對,或得一聨而卒不能成篇,或偶有得而未知可以贈誰,何嘗見古之作者如是哉?
16山谷自謂得法于少陵,而不許于東坡。以予觀之,少陵,典謨也;東坡,孟子之流;山谷則楊雄法言而已。
17魯直論詩,有“奪胎換骨,點鐡成金”之喻,世以為名言。以予觀之,特剽竊之黠者耳。魯直好勝而恥其出于前人,故為此强辭,而私立名字。夫既已出于前人,縦復加工,要不足貴,雖然物有自然之理,人有同然之見,語意之間豈容全不見犯哉?盖昔之作者初不校此,同者不以爲嫌,異者不以爲夸,随其所自得而盡其所當然而已。至其妙處,不專在于是也。故皆不害爲名家而各傳,後世何必如魯直之措意邪?
18蜀馬良兄弟五人,而良眉間有白毫,時人爲之語曰:馬氏五常,白眉最良。盖良寔白眉而良,不在乎白眉也。而北齊陽休之贈馬子結兄弟許云,三馬俱白眉。山谷送秦少游云,秦氏多英俊,少游眉最白,豈不可笑哉。
19王直方詩話云,秦少游甞以真字題邢淳夫扇云,“月團新碾瀹花甆,飲罷呼兒課楚辭,風定小軒無落葉,青蟲相對吐秋絲。”山谷見之,乃于扇背作小草云,“黄葉委庭觀九州,小蟲催女獻功裘,金錢滿地無人費,百斛明珠苡薏秋。”少游後見之復云,逼我太甚。予謂黄詩語徒雕刻,而殊無意味,盖不及少游之作,少游所謂相逼者,非謂其詩也,惡其好勝而不讓耳。
20未少章論江西詩律以為用崑體功夫,而造老杜渾全之地。予謂用崑體功夫,必不能造老杜之渾全,而至老杜之地者,亦無事乎崑體功夫。盖二者不能相兼耳。苑璞評劉夷叔長短句,謂以少陵之肉,傳東坡之骨,亦猶是也。
21“且食莫踟蹰,南風吹作竹”,此樂天食筍詩也。朱喬年因之曰:“南風吹起籜龍兒,戢戢滿山人未知,急喚蒼頭斸烟雨,明朝吹作碧參差。”“年年乞與人間巧,不道人間巧更多”,此楊朴七夕詩也。劉夷叔因之曰:“只因將巧異人間,定卻向人間乞取,”此江西之餘泒,欲益反損,正堪一笑。而曽端伯以喬年為點化精巧,苑荆産以夷叔為文婉而意尤長。嗚呼,世之末作,方日趨于詭異,而議者又從而簧鼔之,其為弊,何所不至哉?
22王仲宣召試館中詩,有“日斜奏罷長楊賦”之句,荆公改為奏賦長。楊罷云,如此語乃健,是矣。然意無乃復窒乎?
23張文潜詩云,“不用為文送窮鬼,直須圖事祝錢神。”唐子西云,脱使真能去窮鬼,自童無以致錢神。夫錢神所以不至者,惟其有窮鬼在耳,二子之語似可喜而寔不中理也。
24李師中送唐介詩雜壓寒刪二韻,冷齋夜話謂其落韻,而緗素雜記云,此用鄭谷等進退格,藝苑雌黄則疑而兩存之。予謂皆不然,謂之落韻者,固失之太粗;而以為有格者,亦私立名字而不足據。古人何甞有此哉,意到即用,初不必校,古律皆然,胡乃妄為云云也。但律詩比古稍嚴,必親隣之韻,乃可耳。
25冷齋夜話云,前軰作花詩,多用羙女比其状,如曰“若教觧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誠然哉。山谷作酴醿詩曰:“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乃用羙丈夫比之,特為出類。而吾叔淵材咏海棠則又曰,“雨過温泉浴妃子,露濃湯餅試何郎”,意尤佳也。慵夫曰:花比婦人,尚矣,盖其于類為宜,不獨在顔色之間。山谷易以男子,有以見其好異之僻;淵材又雜而用之,益不倫可笑,此固甚紕繆者,而惠洪乃節節歎賞,以爲愈竒,不求當而求新,吾恐他日復有以白晳武夫比之者矣。此花無乃太麄鄙乎?魏帝疑何郎傅粉,止謂其白耳,施于酴醿尚可,比海棠則不類矣。且夫雨過露濃,同于言濕而已,果何所異而引之爲對耶?
26楊軒牡丹詩云,“楊妃歌舞態,西子巧讒魂,利劎斫不断,餘妖鍾此根。”東坡咏酴醿以吳宫紅粉命意而終之,曰,“餘妍入此花”,山谷咏桃花以九疑蕚緑花命意而終之,曰,“猶記餘情開此花”,咏水仙以凌波仙子命意而終之,曰,“種作寒花寄愁絶”,是皆以羙人比花,而不失其為花。近世士大夫有以墨梅詩傳于時者,其一云“髙髻長眉滿漢宫,君王圖玉按春風,龍沙萬里王家女,不著黄金買畫工”;其一云“五換隣鐘三唱雞,雲昏月淡正低迷,風簾不著欄杆角,瞥見傷春背面啼”。予甞誦之于人而問其咏何物,莫有得其彷彿者,告以其題,猶惑也,尚不知為花,况知其為梅,又知其為畫哉?自賦詩不必,此詩之論興作者,誤認而過求之,其弊遂至于此,豈獨二詩而已?東坡眉石硯、醉道士石等篇,可謂横放而曠逺,然亦未甞去題也,而論者猶戒,其専力于是則秉筆者曷少貶乎?
27予嘗病近世墨梅二詩,以為過。及觀宋詩選:陳去非云,“粲粲江南萬玉妃,别来幾度見春歸,相逄京洛渾依舊,祗有緇塵染素衣。”曽元象云,“憶昔神遊姑射山,夢中栩栩片時還,氷膚不許尋常見,故隠輕雲薄霧間。”乃知此弊有自來矣。
28張舜民謂樂天新樂府幾乎罵,乃為孤憤吟五十篇以壓之,然其詩不傳,亦畧無稱道者。而樂天之作自若也。公詩雖渉淺易,是大才殆與元氣相侔,而枉斐之徒僅能動筆,類敢謗傷,所謂“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也。
29蕭閒云,“風頭夢吹無跡”,盖雨之至細,若有若無者,謂之夢,田夫野婦皆道之,而雷溪注以為夢中雲雨,又曰雲夢澤之雨,謬矣。賀方回有“風頭夢雨吹成雪”之句,又云“長廊碧瓦,夢雨時飄洒”,豈亦如雷溪之説乎?
30蕭閒憶恒陽家山云,“誰幻出故山,邱壑謂予心目”,注以故山為江左,非也,只是指恒陽而已。“好在斜川三尺玉”,公宅前有池可三畝,號小斜川,三尺字以廣狹深淺言之,俱不安。注以為潄玉堂泉,按此堂自在北潭中,豈相干渉。予官門山甞得板本,乃是畝字,意其不然,盖如言幾頃玻璃之類耳。“暮涼白鳥歸喬木”,乃宅前真景也,而注云潔身而退,如白鳥之歸林,何其妄哉?
31前人有“紅塵三尺險,中有是非波”之句,此以意言耳。蕭閑詞云,“市朝氷炭裏滿波瀾”,又云“千丈堆氷炭”,便露痕跡。
32樂天望瞿塘詩云,“欲識愁多少,髙于灔預堆”,蕭閑送髙子文詞云,“歸興髙于灔澦堆”,雷溪澷(疑衍)注盖不知此出處耳。然樂天固望瞿塘,故即其所見而言,泛用之則不切矣。
33蕭閒樂善堂賞荷花詞云,“胭脂膚瘦薰沉水,翡翠盤髙走夜光”,世多稱之。此句誠佳,然蓮體寔肥,不宜言瘦。予友彭子升嘗易膩字,此似差勝;若乃走珠之狀,惟雨露中,然後見之,據詞意當時不應有雨也。山黛月波之類,盖搃述所見之景,而雷溪注云,言此花以上為眉,波為眼,雲為衣,不亦異乎。至“一枝梅緑横氷蕚,淡雲新月炯疎星”之句,亦如此説,彼無真見而妄意求之,宜其繆之多也。
34蕭閒使髙麗詞云,“酒病頼花毉卻”,世皆以花為婦人,非也。此詞過處,既有離索餘香收拾新愁之語,豈復有婦人在乎?以文勢觀之,亦不應爾。其所謂花,盖真花也,言其人已去,頼以觧酲者,獨有此物而已,必當時之寔事。李後主詩云,“酒惡時拈花蕋嗅”,公咏花詞亦喜用酲心香字,盖取其清徹之氣,以滌除惡味耳。
35蕭閒自鎮陽還兵府贈離筵乞言者云,“待人間覔箇無情,心緒着多情換”,此篇恨别之意,故以情為苦,而還羡無情,終章言之,宜矣。使髙麗詞亦云,“無物比情濃,覔無情相博”,次第未應及此也。
36謝安謂王羲之曰:中年以來,傷于哀樂。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頼絲竹陶冩,恒恐兒軰覺减其歡樂之趣。坡詩用其事云,“正頼絲與竹,陶冩有餘歡”。夫陶冩云者,排遣消釋之意也,所謂歡樂之趣有餘,歡者非陶冩,其歡因陶冩而歡耳。蕭閒屢使此字,而直云陶冩歡情,陶冩餘歡,舊歡若為陶冩,似背元意。
37近嵗諸公以作詩自名者,甚衆,然往往持論太髙,開口輒以三百篇、十九首為凖,六朝而下漸不滿意,至宋人殆不齒矣。此固知本之説,然世間萬變,皆與古不同,何獨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之乎?就使後人所作,可到三百篇,亦不肯悉安于是矣。何者?滑稽自喜出竒巧以相誇,人情固有不能已焉者。宋人之詩,雖大體衰于前古,要亦有以自立不必盡居其後也,遂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少陵以文章為小技,程氏以詩為間言語,然則凡辭逹理順,無可瑕疵者,皆在所取,可也。其餘優劣何足多較哉?
滹南遺老集卷之四十一 雜文詩附
1揖翠軒賦并序
沃人崔公有竹軒曰揖翠,其子逹之求詩文于士大夫,予亦為之,賦云:
物之在天下,皆妙理之所寓也;人之扵物,必有所慕,而所以慕之,亦必有故也。故或取深山窮谷以為家,指泉石風月以爲友,是豈迂僻矯激,不近扵人情,誠有得乎其趣也。沃川崔公賢明之属,生于畎畝而不俗,後其居爲園中,其園爲亭,而周其亭以竹,叢髙映宻,牕户爲肅森乎,其如張緑惟,而羅碧玉也。夫天壌之閒,佳花美木,大有可以娱心而悦目者,然公皆不以爲可觀,惟此君焉,是欲對玩吟嘯,朝夕容與乎其中,若與之相忘而不足,此其意果安在哉?吾可即之而知,其所属獨不見。夫此君乎歲暮天寒,百物既迍,氷雪交摧,凄颷號振,芬香艶色,莫不零落敗散,至于共盡而無餘。而吾此君宛然自若,獨立而能神,盖其禀扵内者有足恃,是以凌乎外者無所挫,自世所難得之物,而非夫漫生雜出,暫榮俄朽之常品。凡根也而我公慕之,則又可因之而得,其為人意其勁挺堅確,卓乎不羣,舉世皆怯而我獨勇,衆人既屈而我獨伸,濁穢有所不能汚,險難有所不能亂,本然之氣,無適而不存也。然則公不徒愛其色,則取其質;不徒玩之于其目,誠體之扵其身。若夫披風節月,含烟臥雨,千態萬状,皆公之所外也,吾何敢陳?嗚呼,公今逝矣,而子璋嗣,吾聞之孝者,善繼人之志而述其事,則登公之堂,想其所取扵此君,盍亦思所以自属,如其庸懦委靡,依違頋忌,與時變遷,一折而瘁,豈特厚顔扵此君,亦失公之本意矣。
2瑞竹賦并序
東垣有孝友之家曰許氏者,兄弟輯睦,為一鄉最。其居室之南得瑞竹焉,由地而上十二節,而分為二,又六節而復合,君子謂其有以致之也。許氏圖之,以求文于作者,僕辭不獲,亦漫賦云:
天何為者耶?視之蒼蒼,詰之冥冥,不可得而名。日月五星,風雨雷霆,寒暑晦冥,此雖有所必至,而其参乎人者,固可惑也。孰知其徵?萬物何為者耶?隨氣而生,不擇其地,紛綸雜沓,殊状異類,怪竒偉麗,非常可喜,盖無所不有焉。孰知其為?瑞然感名之説,自古人不廢也,不惟舉之于其口,而又筆之扵其書,跡推類附,毫釐纎悉,以為不啻如合符,雖自信不惑者時出而辨之,然亦不敢决其無,何哉?人有是行,天有是應,二者適稱足以據而為證也,盖出扵物理之當然,合扵人情之至公,而其論乃定。許氏之瑞何為而出?吾嘗考其素而得其實,兄弟相好,閨門相輯,鄉黨稱其徳,誰無兄弟,曾是不率妒忌忿疾以相撿拾,隂營私積以自植立,至其既極乃絶以析者,皆是也。此則上友下敬,塤箎其翕,始終以之有死無易我心,既孚間言莫入,可謂純正篤寔,一出扵自然,而非夫矯飾以求名跡者之所及也。惟其同氣而異體,雖異體而卒同心,故斯竹也始扵一,而中為二,既二矣而復合于一也。噫,許氏之家宜獲報者,而報又相似,則天意所在,猶不可必乎。雖然天之扵許氏,不應如是而遂已;許氏之為善,不應以是而自足,亦何必圖冩鎸刻偁述記録以自羙而夸未俗耶?吾為之説曰:人有因物而知勉,物有因言而加顯,盖立徳雖扵錫類,而傳家欲其及逺,故夫所以區區扵此而未能忘情者,殆亦憫時俗之己乖,慮後嗣之或替,而特以為勸耳,頋豈淺哉。(自圓其説,險処下筆)
3寕晋縣令吴君遺愛碑
昔予閒居扵東垣,聞沃州寕晋有賢令尹,民樂其政,歌而舞之,聲化藹然,愈乆益播,心窃慕焉。既而知其為吴君公妙也,予與之同年,而昧其平生,獨謂君讀書為儒,能以壮年取髙第,此必有以過人,而其優為一邑固所宜者。盖秩满来府,始獲拜之,儀度表表,望而知其不凡,即之愈深,不覺嘆服,益以所傳不誣可信。翌日别去,予亦尋走雕隂,三年復来,不知君之安所在,且為何職居?未幾松水之民有乞書其前宰之政者,問其主名,則公妙也,從而徵其寔,則曰:自吾令下車,賦役以平,刑罸以清,奸宄不遏而懲,仁亷不率而興,煦風 冷,槁蘇暍醒,民飽而嬉,相忘乎無事,斯亦古人之至化也。盖其剛柔適中,緩急得所,勤故不廢事,簡故不擾民,明無不察毫髪,莫欺而其寛也。又足以有容政,是以和而克用,又此其大凡也。長上有徳而下不知,其罪大矣,知焉而無報,罪又甚焉。吾儕小人,其曷以報公?著之金石,大書深刻,昭不朽而垂無極,所以報也蕞爾,弊邑則唯是之知。書與不書,公何損益哉?然所以示吾心之不忘,則非是莫可也,故敢以託。嗚呼,羙矣在他人,猶當不辭,况吾公妙哉!守令之重尚矣,而得人寔難,故赤子每不得乳于其母,言良吏者必予兩漢,然自今考之,可以屈指数,則若公妙者豈易得?而其民之遇之也,顧不幸而可喜耶?宜彼之言不妄而予亦樂為之道也。公妙諱微,咸平之平郭人,登第于承安之丁巳,其始任建州軍判,既以廉陞,故超授寕晋云。
4真定縣令國公徳政碑
爲治莫如重守令,而令爲甚,盖其于民最親,而理亂之原,于是乎在也。故一縣得人,則一縣之事,舉在得人而天下平也。真定劇邑,其宰之尤不可非,其才雲中國。公明敏人也,既下車,譁者以静,悍者以柔,冤者有以告,聴斷如神,官無留事,稱異政焉。其去也,其氏舍之而不忍,挽而留之而不得也,思有以紀其遺愛,而示其攀戀之心。有倡之而請言于予者曰:“我公其賢哉,自吾身之所及見與夫故老之所傳,吾邑凡更幾令,言令之賢如公者幾人,我公而去,誰其嗣之?吾儕小人,徳公之賜,而顧無以報也,獨欲形容其萬一,而鑱諸石,以慰吾心,以傳扵天下,後世或庶幾焉,其材具矣,敢属之子。”噫!智可以欺王公,而不可以欺豚魚;力可以得天下,而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事固有非人之所能強致者,民至愚而神者也,其心有同然之好惡,其口有同然之毁譽,有以服其心,則比、閭之徒可使之俛首而聴命,不然國之得失,長上之是非,皆将喧囂謗議扵其下,盖有謗之而不信,刼之而不從者,孰謂其可以強之而使吾譽之哉!予近始識公,而聞其名者舊矣。昔者既甞為府參軍,聲華藹然,為前後之冠,民既已像而祠之,碑而頌之矣,至扵去而之他,復来而治此,莫不皆然。未至而人傒之,既至而人安之,去則思之而不能忘,此果何從而得耶?合一人之情,易也,至于一邑而昏然,兹不難哉?合一邑之情,易也,至于所至而皆然,兹不難哉?是必有大過人者,而非可苟也。而羿之注矢,左右俯仰皆可以命中,而庖丁之游刄,批隙導窽,無非理閒之自然,何獨至扵為政者而疑之哉!公之跡,足以聳動人之耳目而膾炙其口者,甚多,列而著之,非惟煩不可舉,而且復害公之全,故獨論其能得斯民之公心,與夫所至皆然者以見之,其亦足矣。噫!無寔之譽,君子不以為榮;無寔而譽人,君子謂之愧辭。若公者殆可以為榮,而予亦庶乎其無愧也哉。
5王氏先塋之碑
王氏之先譜,亡不可考。世居鹿泉,農隐不仕。其最近者,諱傑字邦美,始知讀書(不文)。今行軍參謀守道之父也,好古樂善而尚氣輕財,務周人之急,教其子弟一以孝友忠言(信)。里閈少年有悍戾不率者,亦必委曲鎸諭,使之改而後已,由是中外重之。兄詠早世(逝),二孤玠、瑀,藐然可憐,公親撫視以至成人,而玠為名進士,夫人李氏温雅慈祥,偹諸婦徳,與公俱以上夀終,所生三子,其仲則參謀君也,未冠失怙,近扵家累,屈跡刀筆中。貞祐初,宣撫司以人望選充本縣尉,時甫離兵火,遺黎反側未安,而為長吏者方貪殘以逞。一日衆變,自令丞以下悉肆,至君側肩拜而歡呼曰:惡者除之,善者奉之,可也,保我百姓非公而誰?即以縣事歸君,未幾,改主真定簿。今萬户史侯之立(以)君勞為多,擢慶原軍節度副使,尋復召置幕中,恩顧益隆,遂專腹心之寄。君資豪爽而愷愷多可,見者皆悦而親侯,既以碩徳宏量,髙出一時,而君復以忠厚濟之。政簡風恬,逺邇咸頼,其從征四方,一軍所至,獨多全活,率君力也。平居喜賔客,車騎盈門,窮日夜不厭,有孔北海之風,而于文士尤厚,收攬薦延,惟恐不至。搢紳以為依歸儕類,或譏其太過而不屑也。故言河朔從事之賢者,君為稱首焉。一日,語夫人程氏曰:“吾出微賤,才能勲業無踰人者,夤縁幸會驟至,顯榮非祖考之靈,其何以及此,而墳壠蕭然,沒沒扵蓬藜榛棘之間,狐兎雜居,殆不忍視,吾罪大矣。每一念及,未甞不痛心疾首,今将具禮而新之,庶幾死可以瞑目。”程素剛明,因力賛曰:“斯亦妾之素志也,誠不可緩。”于是戒徒命工,更其宅兆,増之垣墉,以至凡五服内瘞而未葬者,皆次第而遷附焉,然後完羙可觀,無復遺恨。既而又曰:古者墓有碑,碑有文,所以垂世也,而未之具,猶為闕典,乃以其辭来請。予于玠為同舍生,于君為門下客,情親契厚,勢不得辭。竊惟追遠之説,魯語存焉;報本之義,禮經著焉,此天理人倫之至,而名教之所先也。為人後者,生盡愛敬,死極哀戚,立身揚名以顯其親,宜若足矣。而又思所以致羙乎松楸,而増光乎泉壌,表其行,寔大書深刻為不朽之説。使夫耒者頋瞻想像,歆羡而咨嗟,豈非所謂追逺報本者,固不能已邪。王氏之善慶,既當為之,發揚而参謀,君孝徳始終,尤不可不紀,乃叙其大畧而系之以銘曰:
岡阜在後,澗溪在前。繄王氏之阡,有閟其室,既完既堅。
有巋其碑,是磨是鎸。不有所肇,孰開其先,不有所繼,
孰大其傳。徳厚流光,理亦宜然。于以昭之,於千萬年。
6李仲和墓碣銘
若虚有心契曰:李君諱仝,字仲和,博州髙唐人。孝扵親,順扵長,仁扵僕妾,其待朋友尤推誠,尚氣節,確乎可託以死也。然性介少諧合,素不為鄉曲所重,徑行直視,傍不覩太山。輕薄子戲侮其後而不之覺,人以為癡而笑;靣目嚴冷,疎扵禮貌,箕踞袒跣,不能一作謹媚状向人,人復以為傲而怒;志大論髙,以匹夫憂天下,毎欲危言呌閶闔,以取時名而不計其利害,人又以為恠而哀。然仲和俱不屑也。明昌閒,予以從師客縣中,閉門索居,不妄應接,而思與跌宕不羈之士游,既得仲和語合意,豁然大適,為忘形交,乆之益親,一日不見,相覓如求亡。仲和好古文,而尤喜論詩,譏彈激賞,中其羙疵,睥睨儕流,鮮能滿其意者,始以詞賦干有司,累不合。既易經學,遂克取髙捷驚人,尋復齟齬,然志愈厲,氣不少哀,謂富貴終可致。後去家游京師,徧謁一時鉅公顯人,閒投之以所業,兾幸撼動借聲勢,因有所諧,卒不售也。予與仲和别十年,閲人益多,觀交態益熟,而思仲和益深。日在雕隂,甞得其手書,并雜著盈卷,覧之太息,悵然有懐,以為昔人相憶,或千里命駕,東垣去齊西非甚逺。平居多暇,獨不能一徑往握臂道胸臆,何耶?秩滿東還,當必遂此心,若復不獲兹,則有数歸及相臺。或告仲和卒矣,且曰渠比從事浮屠,學参究孜孜,自以有得,既又習辟榖法,因不食死,仍説偈言以辭世云。嗚呼,仲和素嗜雜學,聞輒欣慕,予甞力排之,能折其口而不能奪其心也,其竟以是終乎?予愧仲和見遇之厚而無以報,憐其有大志而卒窮不偶,恨其思之十年欲一復見而弗果,乃書其行已之槩而為之銘,将寄其家,俾刻諸其墓,以冩吾心,以傳諸後世,以慰仲和之靈焉。仲和無子,取其兄子為後,春秋若干,卒扵某年某月日,而塟以某月日。銘曰:
維世之交,其道以市。權奔利合,否焉則止,靣而不心,
滔滔皆是,有不其然。如吾李子,不幸短命,死矣。
7故朝列大夫劉君墓碣銘
東垣劉君諱某,字鼎臣,予之執友也。髙才博學,以詞賦為名進士。興定五年,舉天下第一,授應奉翰林文字,時闗右擾攘,鄜畤被兵帥,臣紇石烈承詔往援表君,從事執政難之,不得已乃遣,至則城陷,遂不知所終,今二十年矣。其家以歲月既深,理窮望絶,懼夫魂爽之無依也,扵是招之,以塟于先塋,而請予銘其墓。義不可辭,則為叙次而銘之。君資可愛,幼而老成,接物温温,笑談有味,見者皆悦而親。初自以所業過人,意氣鋭甚,謂當立取榮名,而数竒不偶,累舉未從,一時儕輩收羅殆盡。至扵後生新進,亦往往先登,而君欎滯如故,繼遭喪亂,生理日艱,晚逹汴梁纔試,充史院書冩,不勝落寞。日者推其命,咸謂無科第分,君畧通其説,亦以為然。一旦雄捷,喜出望外,方将馳騁快意以償平生,而遽有是遘,所謂命者,果何如哉?斯可哀而亦可怪也。先娶董氏,再娶李氏,子四人董所出,長曰燧,以蔭補官,次曰煒,次曰炤,次曰煥,(曰當去)孫男三人,長曰坦,次尚幼。君累遷朝列大夫,其從政之嵗,盖四十有七云。銘曰:
其得也遲而塟之速,其榮也不足而哀有餘。孰主張者,
有銜不怯,雖然名占甲科,亦既成其志,沒于王事。
抑又得其死,有子有孫,足以奉其祀。憂樂同盡,
竟何校哉。新宫孔固,魂兮歸来。
滹南遺老集卷之四十二
1千户賈侯父墓銘
保塞賈侯甞識予於東垣。丁酉夏六月,不逺八舎,致書見招,至則館其家,禮意甚厚。已而言曰:“某也不天生,六嵗而失怙恃,今四十年矣,而未有紀,述而不朽之託,負媿良深,雖不及誌諸幽,猶得以表其隧。某既幼孤,家譜世系不復能知,而先君之事幸存其大畧,敢丐一言以傳信。”嗚呼,墓有碑,碑有文,所從來尚矣。且禮不忘其本,而孝莫大于顯親。親有善而揄揚之,大書深刻以申其追慕尊崇之意,此天道之自然,人情之同欲,而子職之所當盡者也,不亦務乎?吾觀近世,自一介之微阿躋貴顯者,爭先樹建以為華榮,螭首龜趺,亭亭相望,宜我侯之不敢緩也。既辱侯知能,勿成其羙。按公諱仝,字巨平,祁之蒲隂人,其先皆隱徳不仕。公長身羙風姿,賦性淳篤,事父母以孝悌聞,待友朋以忠信稱,鄉黨宗族莫服其 徳,而又重氣節急。患難有貸其錢者,雖至百萬,不問儻(償)期,議者以為難。初長兄儀,次兄成,憐公 生父母屬念,且公等幹蠱可嘉,故曲極友愛,儀子弗嗣,屢請析居,儀輒紿曰:二親既有命書矣。卒舉貲産付公,州貳髙君亦謂其可妻也,以女歸焉。承安丁已春三月以疾終于家,享年五十九,即以其月葬于里之先塋。公凡四娶,皆同郡巨室子,而最後為李氏尤賢,淑備婦徳。男一人曰輔,李所出,即侯也。一女適宋氏。男孫三,女孫二人,當貞祐兵火之餘,城邑幾廢,遺黎無依,侯以完復,安輯之功為衆所推,由本縣尉至為州刺史。及歸聖朝,勲績益著,自招撫使累遷河北東西等路左副都元帥,甲午中,朝廷更定官稱,選充行軍千户云,侯儀度魁傑,胷次灑落,其才術器識,類皆不凡,而爱民喜士,為河朔稱首,盖一代之偉人也。嗚呼,源深則流長,本根固則枝葉茂,物有常理,君子毎以為積善獲福之喻。視履考祥以人占天,如影響之敏,符契之不可無也。昔有預髙閭門俾容軒,盖手植庭槐,期生三公者初若妄意,已而果然,冥冥之中,昭昭者存焉。是故即其所享,可以推其始之所自來,由其所為可以卜其終之所必至。夫何疑哉?侯以妙年遭遇,驟至顯榮富貴,功名無不如志,諸子岐嶷,稱其佳兒,此决非出于偶然者。固足以知其世積之善矣,而躬行之實,不替益隆,于先有光。又可見其方來之報,則賈氏之餘慶殊未艾也。是宜書故書之,而系以銘曰:
厥土惟腴,厥木惟敷。有崇其丘于城之隅,閟之深封之固。
過者必恭,賈公之墓。
2太一三代度師蕭公墓表
太一之数,興於金朝。天眷閒,衛郡蕭真人,其始祖也。靈異之跡,上動至尊,勅賜觀名“太一”,萬壽世嗣。其法一再傳而得師焉,師諱志冲,字用道,博州堂邑人。本姓王氏,祖某、父某,並受真人法籙。師幼頴悟,誦書日千言,而沉静寡言,不好戯弄。年十六,父兄議婚,師曰:性喜出家,不願娶也。强之不可,因而逃去,隱于冠氏李守竒家,遂與守竒詣衛州,參二代師為門弟子,始事尊宿霍子華。子華故有淹疾,師侍奉惟謹,前後十年無懈倦之色,或衣不觧帶者數月,人以為難。大定十六年,朝廷普試僧道,師初宻誦經文,人人不知,一旦中選,儕類甚驚。及當給據,言于考官曰:師兄蕭道宗累被黜落,年過四十,乞以據授道宗,某方壯,徐為後圖未晚也。考官不許而多其讓。十七年,授度保,充衛州管内威儀領教門事。二代師將退席,宻語道宗曰:吾門徒數萬,而試經具戒者,完顔志寕及王某而已,志寕資雖明敏而頗輕肆,非主教之才,不如王某純粹亷潔,爲可属,乃以爲法嗣而改 姓。凡法嗣皆從蕭氏,蓋祖師之訓也。師素不爲辭章,及升堂諭衆,随意而言,悉成文理,(當是宣傳)勸戒深切,聴者聳然,内外相慶,以爲宗門得人矣。居無何,有司選奏四方髙德之士,補住中都天長觀,師首應之。既而河犯郡城,居人往往他徙,而本觀道衆亦旅寓于蘓門。師聞而還,聲望既隆,求教者接跡而至,歳所傳無慮数千人。先是汲縣閻村有觀曰“朝元”,荒廢已乆,而額籍具存,師請諸官遷于西門墳園之側,以處其衆,明年河復 ,本觀殿宇頺毁且盡,師次第繕完,尋復一新而増創者幾倍,所費不貲。明昌間,前尚書右丞劉公偉自大名移鎮河中,道出淇上,謁師甚恭。州倅移刺者,先以常流待師,見劉加禮,心猶疑之,其後数屏人獨往,而師常静坐無爲,因問先生于此有何受用?師曰:静中自有所得,非語言可以形容,若無得者,雖片時不能安,况終身乎?其人乃服曰:劉公誠有知矣。師自重修觀舎,深居簡出,外人多不識其面。承安改元,日食正旦,父老懼災,請師作醮于神霄宫,士庶畢集,師少時白晳而癯,至是色如紫玉,目光炯然,冠佩整肅,若自天而下,觀者嘆仰以為真人復生也。少長貴賤,悉歸禮之。泰和初,章廟春秋已髙,皇嗣未立設,普天大醮于亳之太清宫,閒嵗報謝,師皆與焉。五年,河南道士籍少,既以再祈皇嗣被召,過師問之,師曰:向來作醮,例遣重臣,所在供擬,多傷物命,其違天意甚矣,自今宜罷之,至于與醮官吏,皆須禁止葷酒,務行善事,庶可達誠,雖然再三則凟,亦恐徒勞耳。籍至闕以勿遣重臣為言,上可之,而令籍詣太清,行事如初,師與俱往。既又同赴中都太極宫,誦經百日,時户部侍郎胥鼎方提控寺觀,恐師南還,率朝士十餘候之,曰:今明主臨朝,尊元重道,天長纔廢,隨建此宫,如師者人天眼目不容遽去也,會宫衆亦堅挽之,遂勉為留。七年,大蝗,上遣中官問提點郭元長禳治法,元長勅其徒閲道藏求之,師從傍曰:道藏如海,豈易討尋,就使有之亦未敢必其應,吾祖真人嘗留經籙三百餘階,内有秘章,今可用也,遂取以進。上喜曰:天垂此教以利生民。即命師依科作醮,比行禮,大雨,師呪信香一炷,禱于真人,其雨立止。翌日有旨問蝗絶之期,對以三日,據法有灑壇符,而灑時當留一面,使蝗有所歸,師則留其西,西乃大山也,及期則羣飛入山而死,詔加賞賚。師固辭曰:道人救物,安用賞為?上曰:真道人也,當别議旌表。郭元長告免提點職,詔師繼之,仍賜號元通大師。内人賈病逾年,諸醫莫療,上曰:此非藥餌所及,前禳蝗王某殆是異人,或能起之。師奉命直抵宫闈,治以符水而愈,宫闈非閹寺不得到,盖以道重師也。衛紹即位,特賜上清大洞法服一襲,當時榮之。師甞謂,人生貴適意,顧名雖尊顯,而身甚勞,浩然有休息志,乃因胥公舉汾西李大方以自代而歸,實(時)大安二年之春也。一日集衆曰:祖師立教,代代相承,如續燈然,無有窮盡,今弟子中蕭輔道者,祖師再從孫,吾當付之。於是退處西堂,髙拱淵黙,不復以世務闗意。貞祐二年四代師主亳之,太清師亦從焉。四年閏七月丙午,忽謂門人曰:速具湯沐,吾將歸寂。門人亟加冠履,未畢而逝,有鶴数十旋遶乆之,時天氣猶暑,閲餘旬而體不變。八月庚申,權殯于宫之塋,其日隂晦重甚,衆方以時刻為疑,俄樹杪雲開如席許,得以不誤,已而隂晦如故,又聞香風四來。送者幾萬人,咸嘆異之。初,師之將誕也,有桑生于宅中,不半嵗成樹,比十年,其髙数尋,状如層樓,世所未見。至是亦無故而枯,相與始終,尤可怪訝也。師平生無喜愠,恂恂似不能言,至遇事而發,雖衆所難决者,三数語輒定。老、荘之外,兼通諸史諸書,而尤長于左氏春秋。其智識有大過人者,享年六十六嵗。戒臘四十自號元朴子,云四代師字公弼,既返河朔,將復迎師骨以祔于真人,而求所以表其墓者。俾予文之公弼,一世偉人所交,皆天下之士,而竊幸與之游,昔已甞為作真人傳矣,而又有兹命,是不以蕪陋見鄙也。義不得辭,則據其事,状而具著焉。
3清虚大師侯公墓碣
師諱元仙,字子真,趙州人也。大父澄以胥吏起身,至河北西路漕司掾,才幹既優,而行己無玷,尤以孝友著稱,議者謂不見用于時,則必有得于道。母殁,慨然曰:所以區區塵土間者,為親故也,今不侍養,復何為哉。聞淇上蕭真人立太一大教,因往參為門弟子,真人一見爱之,授名道净,傳太一三元法,得以便宜行化,乃即本州及真定之第,各建太一堂,奉持香火,以符藥濟人。大定二年,凡釋道之居無名額者,許進輸賜之,公遂投牒以在州道院為太清觀,而在府者為迎祥。真人每批經籙,必先授公而後傳,前後千品,公曰:天寳下降,要當永刼,流行一日,去世誰其保之宻,禱上真,願于私属生,繼嗣其後,男琳得子,相貌殊常,即師也。生不茹葷,始學語能辨三官之像,少長嬉戯則教群兒禮北斗,澄大喜以為祈禱有徴,而得所託矣。會朝廷鬻祠牒,由是度為道士,年十四已克主大醮詞,音清亮逈出一時,儕輩翕然推服。明昌初,以髙徳應詔入住中都天長觀,自泰和改元,國家事祈禳連設大醮羽流,極天下之選,而師皆與焉。仍常居要職,出諸人右,功完賞賚甚渥,賜紫衣,徳號曰觀妙,尋佩符馳傳降御香于岱嶽、長白等山。頃之,以親老辭歸鄉里。崇慶間,召住太極宫,用進補軍儲恩,改授今號。宣宗南廵,被命入汴,提控上清宫,勅有司一依天長故事。逾年而退,未幾太清宫請爲宗主,三返益勤,不得已應之,時院門凌替,殆莫能支,加以嵗賦数百斛,爲病尤甚。師下車未浹旬,以狀,上聞悉獲蠲免,衆賴其庇。已而拂袖棲遲于洧川。正大庚寅正月爲 士左崇等作醮于鈞臺,法事勝絶,舉壇欣幸,以爲未始遇也。既畢,將還,忽示微疾,衆欲召醫候之。師不許,曰:世縁已盡,自可長往,安用療爲?越三日,日中命置髙座,面處之頋,至未刻則口占一頌,舉首端坐,項中戛然有聲,兩手握子(予?)文。而逝時年六十九矣。逺近士庶炷香拜禮者累日,神色宛如生人。已酉焚化於郭西,從遺命也。下火之際,紫雲見其北,蒼鶴十数翔舞空中,移時乃散。送者幾萬人,莫不以手加額。嗚呼異哉,其超脱明白如此,亦世所罕聞也。丙戌,塔于潁濵之崇真觀,予素知師名而不及識,毎以為恨,然甞與其門人悟詮游。悟詮業履清修,而讀書好事亦落落不凡者,以大元辛丑年正月二十日改葬師于平棘縣明信鄉之鄭村,原属予銘其墓,渠意既堅,而竊亦樂為之道也。乃叙而銘之曰:
其生也爲賢,其沒也爲仙。人而如此足矣,又何加焉。
著之琬琰,以永其傳。
4贈昭毅大將軍髙公墓碣
慶源軍節度使髙侯,因教授王君、進士陳生來見,曰:不肖不天,生四年而先君捐館舍,訓誨不得聞,奉養不及致,其爲不幸可知也。逮其成長,事與心違,曷勝風樹之悲,顧瞻松楸,未甞不流涕太息,今將刻石墓,隧以垂之,無窮事實,始末雖不能詳,而故老所傳,猶得見其爲人之大畧,兹敢以託。予謝非其才,而請益堅重,以王、陳雅故,義不可辭,則勉爲之叙次曰:公諱顯,髙邑人。其先皆農隠弗耀,公敦朴簡静而辭色温温,接物極愷悌,輕財務施,喜周困窮,其事親、處兄弟、孝友尤篤,至教人亦必先此。里閭宗戚無貴賤踈近,交口稱爲吉人無間言者。明昌七年五月壬午,以疾終于家,享年四十,即葬其鄉之先塋。夫人韓氏婦徳無缺,亦著賢譽,後公十九年卒。子三人,長曰慶,終本縣丞,次曰進,不仕,次曰添禄,即節度也。男孫四人,女三人。正大中以節度恩,特贈昭毅大將軍夫人封號,如例。初節度當再罹兵火之後,寇盗並興,道路蓁蕪,城邑頺廢,而能紏集義旅,撫安遺黎,内守外攘,以鳩完復之功,闔境晏然,遂成樂土。有司嘉其能,擢柏鄉令,累遷今職,治聲甚羙,公望甚重,其福禄方隆而未艾,異時所至有詎量者。嗚呼,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不及其身則在其後,物有定理,聖賢有成言,古今有同然之效,昭乎其不可誣也。今患不能為,善為之未始無徵,髙氏世居畎畝,沒沒于常流,殆與草木共腐,而一旦子孫蕃昌,門地烜赫,以為邦人之榮,推原其自豈偶然也哉。是誠可書,故揭之以勸來者,而系以銘曰:
身雖不顯,而後也昌;夀雖不永,而所存者長。
褒卹有命,紀述有章,以播其芳,以揚其光,是之謂不亡。
滹南遺老集卷之四十三
1進士彭子升墓誌
君諱悦,字子升,世為真定人。父椿,將仕郎,大興安次主簿。子升幼明悟過人,倜儻,有立志讀書,為文悉得其妙處。承安五年擢經義進士第,調冀州録事判官,仁政温温,民到于(衍)今不忘。秩滿,注濵州塩管勾,徙知鄧州穰縣事,其政如其冀,而風聲氣熖有加。居無何,忽得狂疾,喪心若物慿者,言動可怪,自謂冥司有所拘,竟赴井死,盖年三十四矣。嗚呼異哉,子升金玉比徳,心地坦夷,和氣溢于眉睫,見者無賢不肖皆悦而親君子,謂其必獲善報。言論慷慨,儀度不凢,剛大之氣,困而不折,及其得志,果若固有之君子,謂其宜享大任,如何不淑至斯極也?初將仕,君亦以吉人稱鄉里,好學而貧甚,辛苦憔悴,人不堪其病,晚登一第,則到官未滿而亡,僅予隨奪,得不償喪君子,謂天之于彭氏也已薄,及子升復振而後釋然大慰,以謂嗇乎彼者,固將豊乎此也,乃大不然。則夫幽明之説,禍福之徴,其可以理詰歟?子升之在穰也,予為鄭之管城,甞以官事會汴梁,既畢且散,予歸意甚急,子升曰:人生行止無常,而吾徒會合為尤難,顧不能更少從容乎?予欣然為一日留,痛飲極歡,夜艾而罷,翌日相别于馬上,反顧戀戀,彼此有可憐色,初豈知其遂為永訣也。抑予心又有所感焉,追惟曩昔同居于里中,與今恩州司判王君士衡、浹水主簿周君晦之忘形莫逆,為兄弟交,年壯氣銳,馳騁于一時。雖方以功名相勉,而既甞有暮年林下之期,仍見于文字以傳諸好事者,夫豈徒戯語而已哉?實庶幾行其志,而踐乎此也,一旦飄零南北,相望如晨星,固已歎舊游之莫繼,而後約之無涯,孰謂堂堂如子升者而遽云長逝乎?世事違人,不如意者十八九,榮衰聚散,未始有極,則生者雖存,又可保其所終耶?故予于此不獨悼吾良友之不幸,而撫事興懷,無非可以太息而流涕也。子升之殁以大安已巳八月之二十四日,而其家用明年八月塟于西城之先塋,俾予書而銘之。子升娶武氏,子一人,曰興祖云。銘曰:
既秀而枯,有 不祛,命也奈何,已矣悲夫。
2保義副尉趙公墓誌
公諱彦,姓趙氏,世為真定藁城人。祖某,父某,皆農隐不仕。公少剛果,敢為無畏惮。天眷間,朝廷以南伐徵兵,公適出,有司即取公兄,公聞即走歸,自陳彼才力不我若,請自代,遂行,不一辤妻子,人義而壯之。會事平,還。天資純質,治生尤勤儉細故,躬親不懈,服食器皿期于僅足自餘,無毫毛非分用,日夕蹙蹙,恒若不足,教諸子孫及所以語他人,亦唯是。見諸情侈者,咄嗟惡弃,殆不能與言,故卒大其家,以名一邑。承安二年,以耆老受官保義副尉。後二年冬十一月庚子終,享年八十八。素康彊少疾,至是猶能日自興起行歩,了無床枕滯將,終謂其子淵曰:吾常歎人之子孫,鮮克以義終祖宗積累之業,一旦不難,割散之骨肉相視,一旦如道路,人惡孰甚焉爾。其帥下以嚴處之,以均無息無頗,無速乖離以隳我家。其孫曰元英者,以進士擢第,則又特戒曰:惟爾所獲,亦惟我祖宗實有慶爾,無遂獨庇爾胤,必及其餘,以荅我祖宗意。其遺志如此。初娶靳氏,先公卒,晚娶張氏。子三人,長曰汴,以從軍官至敦武校尉,次曰温,皆早卒,淵,其季也。女四人,長適靳氏,次傅氏,次周氏、王氏。男孫八人,幼者二,餘悉克自立,亦 或有後。女孫九人,幼及寡者三,餘悉得所歸。噫,公之所享多矣,富貴壽康,子孫蕃昌,人或一二人之不獲,公則兼之,兹不多歟。故其殁也,君子無大恨,其家殁後二十一日塟諸先塋,祔以靳氏,而貴銘于若虚。若虚于公爲舊親,既又爲孫壻,故辭而不得免。銘曰:
萬事畢一生,足斯而慊焉,復何欲新宫,孔固惟吉卜。
左右前後皆其族,安其神,樂其真,以利其嗣人。
3焚驢誌
歳已未,河朔大旱,逺邇焦然,無主頼。鎮陽帥自言憂農,督下祈雨甚急。厭禳小數,靡不為之,竟無騐。既乆,恠誣之説興。適民家有産白驢者,或指曰此旱之由也,雲方興,驢輙仰號之,雲輙散不留,是物不死,旱胡得止。一人臆倡,衆萬以附,帥聞以為然,命亟取將焚之。驢見夢于府之属,其曰:冤哉焚也,天禍流行,民自罹之,吾何預焉。吾生不幸為異類,又不幸堕于畜獸,乗負駕馭,惟人所命,驅叱鞭箠,亦惟所加,勞辱以終,吾分然也,若乃水旱之事,豈其所知而欲寘斯酷歟?孰誣我者,而帥從之。禍有存乎天,有因乎人,人者可以自求,而天者可以委之也。殷之旱也,有桑林之禱,言出而雨;衛之旱也,為伐刑之役,師興而雨;漢旱,卜式靖烹弘羊;唐旱,李中敏乞斬鄭注,救旱之術,多矣,盍亦求諸是類乎?求之不得,無所歸咎,則存乎天也,委焉而已;不求諸人,不委諸天,以無稽之言而謂我之愆,嘻,其不然,暴巫投魃,既已迂矣,今兹無,乃復甚殺我而有利于人,吾何爱一死如其未也,焉用為是以益惡濫殺,不仁輕信不智,不仁不智,帥胡取焉,吾子其属也,敢私以訢某謝,而覺請諸帥而釋之,人情初不懌也。未幾而雨則彌月不觧,潦溢傷禾,嵗卒以空,人無復議驢。
4哀鴈詞并序
昔予居故人安仲和家,將殺鴈食客,見而不忍,為作哀之之詞,今三十餘年矣。近讀趙公誡殺生文,有動于心,因追録之以附其後,雖文采不足觀者,取其意可也。
烏之逺害,宜莫如鴻,浩浩長風,寥寥逺空,邈乎冥溕去萬里而無窮。頋乃不幸而網羅之中,刀机是委,饔飱是充,吁嗟乎其恫爐且熾,鼎且沸,宰夫礪刃而欲前,坐客垂涎而思噬,而猶神意自若,低回睥睨,不知禍期之行至,可不哀邪?捕者伊何貪于貨鬻,用者伊何悦乎口腹,我利我欲,物罹其酷,是以知人雖有生之至靈,而亦其至毒也。髙而林莽,深而川淵,逺而窮邉,倮鱗介羽,胎卵濕化,皆有以致之,而陳乎其前,封割臠膾,蒸燔烹煎,濯腥滌翔,窮甘極鮮,一邑之内,一朝之間,已有不可勝言者矣。人亦嘗以己而推之乎?一毛之去皆知惜,寸膚之損皆知病,所以自待如此,其至也,而獨于物不為之少憐。雖吾之智力可役而君之,而彼之蠢愚至死而不能訴,然其賦形禀氣同得于天,故亦未甞不苦則慘,而樂則舒,惡夭閼而重生全,奈何暴殄不恤以為當然,孰雪其冤,孰懲其愆,豈天有厚薄,固以彼而奉此乎?抑初無所主,而自生自殖,自攘自擊,勢强者勝而専不然,何其太偏也?庖厨之逺君子以為仁,已既不忍則假手于他人,夫其畏怖之情,觳觫之態可以想而知也,何必見之之素,臨之之親,聞之曰:物,我類也,類無分别,滋味之在我,可賖性命之于彼,極切至哉言乎,即是佛説,亦何必持乎誡律,推明罪業,觀地獄之變相,指刀兵之凶刼,人惟為 舌之所謾,是以安為而不屑。嗚呼,戒之敢告來哲。
5髙思誠咏白堂記
有所慕于人者,必有所悦乎其事也。或取其性情徳行才能技藝之所長,與夫衣服儀度之如何,以想見其彷彿。甚者至有易名變姓以自比而目之,此其嗜好趨向自有合焉,而不奪也。吾友髙君思誠葺其所居之堂,以為讀書之所,擇樂天絶句之詩,列之壁間,而榜以詠白,盖將日玩諸其目而諷誦諸其口也。一日見告,曰:吾平生深慕樂天之為人,而尤愛其詩,故以是云,何如?予曰:人物如樂天,吾復何議?子能于是而存心,其嗜好趨向亦豈不佳,然慕之者欲其學之,而學之者欲其似之也,慕焉而不學,學焉而不似,亦何取乎其人耶?盖樂天之為人,冲和静退,逹理而任命,不為榮喜,不為窮憂,所謂無入而不自得者,今子方皇皇干禄之計,求進甚急,而得喪之念,交戰于胸中,是未可以樂天論也。樂天之詩,坦白平易,直以冩自然之趣,合乎天造,厭乎人意,而不為竒詭以駭末俗之耳目,子則雕鎸粉飾,未免有侈心而馳騁乎其外,是又未可以樂天論也。雖然其所慕在此者,其所歸必在此。子以少年豪邁,如川之方増,而未有涯涘,則其勢固有不得。不然者,若其加之歳年,而博以學,至于心平氣定,盡天下之變而返乎自得之場,則樂天之妙庶乎其可同矣。姑俟他日,復為子一觀而評之。
6門山縣吏隐堂記
門山之公署,舊有三老堂,盖正寝之西,故廳之東,連甍而稍庳,今以之舘賔者也。予到半年,葺而新之,意所謂三老者,必有主名,然求其圖誌而無得,訪諸父老而不知,客或問焉,毎患其無以對也。既乃易之為吏隐,吏隐之説始于誰乎?首陽為拙,柱下為工,小山林而大朝市,好竒之士往往舉為羙談,而尸位苟禄者,遂因以藉口,盖古今恬不之恠。嗟乎出處進退,君子之大致,吏則吏,隠則隠,二者判然,其不可亂。吏而曰隠,此何理也?夫任人之事則憂人之憂,抱関擊柝之職,必思自效而求其稱。岩穴之下,畎畝之中,毉卜釋道,何所不可隐,而頋隐于是乎?此姦人欺世之言,吾無取焉。然則名堂之意安在?曰:非是之謂也,謂其為吏而猶隠耳,孤城斗大,眇乎在窮山之巔,煙火蕭然,强名曰縣,四際荒險,慘目而傷心,過客之所顧瞻而咨嗟,仕子之所鄙薄而弃置,非廹于不得已者,不至也。始予得之,親友失色,弔而不賀。予固戚然以憂,至則事簡俗淳,便于踈懶,頗有以自慰乎其心。及西陲多驚,羽檄交馳,使者旁午于道路,而縣以僻阻,獨若不問者,憐邑疲于奔命,曽不得一日休,而吾常日髙而起,申申自如,冠帶鞍馬,幾成長物,由是處之益安,惟恐其去也。或時與客幽尋而曠望,蔭長林,藉豊草,酒酣一笑,身世兩忘,不知我之属乎官也,此其與隠者果何以異?吾聞江西筠州以民無嚚訟任其刺史者,號為守道院。夫郡守之居而得以道院稱之,則吾堂之榜,雖曰隐焉,其誰曰不可哉?
7恒山堂記
真定,古名鎮,形勢雄壮,冠于河朔。其府署規模適相稱副,而恒山堂宏麗特出,又為之甲焉。堂廣七楹,其髙九仭,望之欎欎,如翬斯飛,俯瞰北潭,偹諸勝槩。求其經始于何代,與夫主名之為誰,則圖誌無傳。近世沈括言潭園初號海子,未可 觀。逮王鎔治之,遂可圖畫斯堂,或者亦出于其時乎?而呉中復咏行宫,以為宋祖征劉承鈞常駐蹕于此,故老或云,堂即宫之南門,而卒莫能詳也。其在金國,率王侯貴戚處之,例事豪奢,務加増飾,故益以完羙。毎府僚宴集其上,綺羅照野,絲管沸天,遊人指點咨嗟,邈在仙境,誠一邦之偉觀也。兵火之餘,署舎盡廢,獨堂在焉,而歲月既深,寝至頺弊。大元乙酉中,萬户史公實来,公以妙齡貴顯而居,具慶之下,日思所以奉二親之歡,謂可以偹燕息而資觀覧者,莫若堂也。由是特為之作新,易腐朽,補罅漏,支持欹傾,凡當營理者,靡不及之。盖期月而後畢,則大饗賓客,稱觴為夀,以落其成,而遣使致書属予為記。噫,予去國三十年,白首歸来,時移事改,田廬鄉井殆不可復識,追惟曩昔渺如隔生,豈知尚有恒山堂耶?夫物之盛衰,其極必反,廢興成毁,相尋于無窮,盖理之常然而不足怪,然皆有数存乎其間。自喪亂以來,繁華共盡,崇樓傑觀莫不化為虚空,如斯堂者絶無僅有,固已幸矣,而復為有力者新之,宛然舊物,閱世自如,豈可謂偶然哉?抑此不足論也。予聞之有非常之功者,必享非常之福。公上將之才,膺方靣之寄,定亂措安,澤被于生民甚厚,功孰大焉。宜其窮侈羙極,尊榮快意一時無不可者,頋乃自安于儉陋,而致羙乎其親,賢于衆人遠矣。是則不可以不著,且予平生欲一登堂臨眺,而竟不果。今既辱公,知當得預賔席之末,因之寓目以償夙心,亦殘年之一適也,于是乎書。
滹南遺老集卷之四十四
1鄜州龍興寺明極軒記
鄜為州,在深山窮谷間,荒凉鄙陋,其風土固然,無池臺苑囿之觀可以娱人者。官閒無事,散歩而盤桓,不過道流釋子之居耳,而龍興寺明極軒最為佳處。由三門廵廊而西,其隅為雄師院,而院之東南則明極在焉,其始為隙地,故節度郝公見而愛之,謂其爽塏便安,可以為待賔之所,頋而命雄,此軒户所以構也。深静而明,夏凉而冬燠,髙纔丈許而平揖前山,俯瞰闤闠,視縁山諸刹,勢欲與之争衡也。始予以狂放不羈為上官所捃,宴游戯劇悉禁絶之,雖所親愛非公,故不得相往来。逄于道路歛避,辭謝莫敢立談者,出門倀然,其無歸也。深居髙臥,讀書以自遣,而乆復無聊,因思所謂道流釋子之居,而時一訪之,晏坐清談,焚香煮茗,猶得差樂而無罪,盖大像之致爽,開元之冷筠,皆所素愛而甞逰者,然以其登渉之艱,固不若明極之為数。雄亦開朗好客,樂與予言而不厭,由是有興輒至,至輒為留。竟日公退飯,餘(余)呼馬而岀,僕夫或不請所之知,其必適是也。比及其門,呵喝有聲,主人者趨迎而笑,知其必為吾也。予甞以雄見待之厚,許為作記以報之,而未果。其後官事日繁,而私禁稍寛,非役于簿書,期會之勤則奪于聲色紛華之樂,而予之蹟至明極者数矣,與雄相見未甞不笑且歎焉。今将東歸,雄以前言為請。嗚呼,吾負此軒乆矣,是猶可得而辭乎?乃書其地形之大概,與夫平昔游衍之熟者,以授若其命名之意,則出于西方之書,非予之所學也。畧而不及,以待夫知其說者。
2茅先生道院記
嵩山之陽,有承天谷,谷有道院焉,隐君子茅公之所建也。公開封人,名從易,字縉甫,始以進士干有司,数竒不偶,乃棄家爲方外逰,隨意去留,初無定居。既至承天,則欣然曰:吾可以休于是矣。闢地築室,爲終焉計,日葺月補盖累年,而後有成,軒曰雙清,以景名也;庵曰虚静,以道命也。竹木蕭然,都無塵土氣,由是為嵩陽之一觀。夫嵩少,海内名山,其間勝跡殆不可殫記,蕞爾茅公之廬宜若無足道者,而人甞以不到為恨,到必盤桓而不忍去,則亦以其主人之賢故也。公以髙蹈聞四方,賢愚少長莫不仰其風,觀其擺落,世紛悽心扵冲漠之境,始終四十年,處之甚安,壽考康寕,翛然而往,非胸中真有所得,疇能爾耶?
時羣盗縱掠,而公夷然視之,神色自若,且能化暴為馴,使之逡廵退却而不敢犯,非獨自免,而又有以庇人。其道徳所服至扵如此,豈老氏所謂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刄者欤?予世之散人也,才能無取于人,而功名不切于已,雖寄跡市朝,而邱壑之念未甞一日忘,慕公而願見者乆矣,俗累拘牽,竟莫之遂。盖毎為之嘆息。嗚呼,公則已矣,而其姪守明與予為忘形交,出公所繪院圖及所以自叙者,請紀其事。予披玩再三,恍如即其地而見其人,忽焉自失,盖覺官味如嚼蠟,守明亦自可人,由刀筆中一朝有所省,年踰四十而屏酒肉,却聲色,日與名流逹士逰,學貫三家,畧窺其妙,其剛果超詣,庶幾能嗣公者。予雖不及識公,而有斯人在,會當同往杖履相從。訪公之故居而躡其遺蹤,臥公白雲,蔭公青松,逍遥徜徉以卒嵗乎,其中公之精爽,故應不昧,或者其亦一笑而見容也,乃為書之,既以發茅公之光,且為吾他日踐言之盟云。
3趙州齊参謀新修悟真庵記
趙州道院曰悟真庵者,參謀齊君大年之所建也。君鄜畤人也,開朗倜儻,乆行善事。壬辰中,從軍河南,既還留寓于趙,因而家焉。自以薦經喪亂而卒獲安存,生理益優,身名俱遂,無不足于心者,盖神明之所相也。思有以荅謝殊貺,亦其天資本静,道念素深,故買城隅特建此庵,以待全真之士,且為他年歸宿之所。云肇基扵甲午之春,凡再期而迄役,聖位雲堂齋厨方丈搃為屋十餘楹,像設供具隨事一新,繚以崇垣,抱以隙地,藥畦蔬圃,井井可觀。雖宏麗未極,而體則具矣。喧囂既逺,境界清涼,洒然有絶塵之趣,居人瞻仰,莫不歡喜讃嘆。自是一方逺近以至過客,皆知有齊氏之庵。大師李公曰圓明子者,故與君逰,乃延致而事之,其徒無慮三十人,君色色資給,無外求者。稍暇無事,婆娑其間,頋而樂之,自謂有所得也。予数以事至趙,始也聞其經营,再則覩其次第,三則及其成就焉,一日造之,盤桓周覧,殆欲忘還,君因以記文爲請。予與大年三十年之舊,有命自不當辤,况其用心之果,爲力之勤,寔可喜而足稱耶。抑予衰矣,險阻偹甞,煩勞乆厭,閲興亡之大變,悟荣辱之真空,殘喘僅存,百念灰冷,方當脱屣俗累,優游瀟洒以畢其餘生。雖不足與聞玄理,厠跡羽流,而杖屨往来,陪君爲方外之交,庶無愧焉。至其會意忘形,不知孰主孰客,則君之庵,猶我有也,能勿成其志乎。乙未年終十二月晦日,滹南遺老記。
4答張仲傑書
某啓仲傑縣令:方深渇想,辱惠好音,曷勝慰喜。羶根之賜,甚愜老饕,正恐踏破菜園為藏神所怪耳。所論道學,自是儒者本分事,抑老夫衰謬,日負初心,不足進也。吾子年壮氣鋭,乃能屏去豪華之習,而專力于此,好之樂之,自謂有得,他時所至,殆未可量。老夫將受教之不暇,而反能為之發藥哉?州郡之職,古稱 人,况此多虞 ,必 道頗聞,吾子一以和緩處之,所望正如此。民之憔悴乆矣,縱弗能救,又忍加暴乎?君子有徳政而無異政,史不傳能吏而傳循吏,若夫趨上而虐下,借衆命以易一身,流血刻骨而求幹濟之譽,今之所謂能吏,古之所謂民賊也。誠不願吾子效之。吾儕讀孔、孟仁義之書,其用心自當有間,寕獲罪于人,無獲罪于天?昔宋討元昊,闗右困于征歛,杜祁公在永興謂其民曰:吾非能免汝也,而能使之不勞。于是量所有無,寛其期限,民得以次而輸之,而費省十六七。及王氏法行,官吏不堪其廹,邵康節門人之從仕者皆欲投檄以歸,康節止之曰:此正賢者用力時,新法甚嚴,能寛一分則民受一分之賜。嗚呼,古人逺矣,如此等事尚可行之,造次顛沛無忘是念,始可謂不忘所學矣,老人家益貧而官益拙,鮎魚上竿可笑可憫,雖然逺依餘庇,大小幸安,不必過煩念慮也。遽中奉報,草草不宣。
5道學發源後序
韓愈原道曰:孟軻之死,不淂其傳。其論斬然,君子不以為過。夫聖人之道,亘萬世而常存者也,軻死而遂無傳焉,何耶?愚者昧之,邪者蠧之,駁而不純者汨之,而真儒莫繼,則雖存而幾乎息矣。秦、漢以来,日就微滅。治經者局于章句訓詁之末,而立行者陷于功名利欲之私,至其語道則又例為荒忽之空談,而不及于世用,彷彿疑似而失其真,支離汗漫而無所統,其弊可勝言哉?故士有讀書萬卷,辨如懸河,而不免為陋儒。負絶人之竒節,髙世之美名,而毫釐之差,反入于惡者,惟其不合于大公至正之道故也。韓愈固知言矣,然其所得亦未至于深微之地,則信其果無傳己。自宋儒發揚秘奥,使千古之絶學一朝復續,開其致知格物之端,而力明乎天理人欲之辨,始扵至粗,極于至精,皆前人之所未見,然後天下釋然,知所適從,如權衡指南之可信,其有功于吾道豈淺淺哉?國家承平既乆,特以經術取人,使得参稽衆論之所長,以求夫義理之真,而不專于傳疏,其所以開廓之者至矣,而鳴道之説亦未甚行。三数年来,其傳乃始浸廣,好事者往往聞風而悦之。今省庭諸君尤為致力,慨然以興起,斯文為已任,且将與未知者共之,此發源之書所以汲汲于鋟木也,學者甞試觀之,其必有所見矣。心術既明,趋向既正,由是而之焉,雖至于聖域無難,猶發源不已,則汪洋東注,放諸海而後止。嗚呼,其可量哉。亦任之而已矣。僕嘉諸君樂善之功,為人之周,而喜為天下道也。故畧書其末云。東垣王某序。
6揚子法言微旨序
法言之行于世,尚矣,始註釋者四家而已,踈略粗淺,無甚可觀,其後益而為十二,互有所長。視其舊殊勝,而猶未盡也。今禮部尚書趙公素嗜此書,得其機要,因復為之訓觧,參取衆説,析之以已見,號曰分章微旨,論髙而意新,盖奇作也。予甞窃怪子雲之自叙,以為法言,論語之體耳,隨問更端,錯雜無次,而獨取篇首二字以為名而冠之,無乃失其宜耶?及觀公觧則終始貫穿通為一義,燦有條理而不亂,乃知子雲之意初非苟然,但學者未之深考也。昔人以杜預、顔師古為邱明、孟堅忠臣,今公于子雲之書,辨明是正,厥功多矣。至扵進退隐見之際,尤為反覆而致意,使千載之疑可以盡釋而無遺恨,兹不亦忠之大者欤。古澤陳氏者将購工,板行以廣其傳,友人張君茂進實賛成之而属予為序。嗚呼,公一代巨儒,徳業文章皆可師法,自少年名满四海間,平生著述殆不可勝紀,而晚年益勤心醉乎義理之學,六經百子莫不討綸(論),迄今孜孜筆不停綴,其所以發揮往典而啟廸来者,非特一書而止也。如鄙不肖曷足為公重輕,而斯書之傳,豈待予言而後信。雖然陳氏細民,而能子(于)事如此,其用心固已可喜,且不肖于公門下士也。辱知為深,是區區者而敢辭乎,乃書而授之。元光元年九月望日,中議大夫,守平凉府判王某序。
7送王士衡赴舉序
潦浄途平,風髙氣清,馬駿車輕,送君此行,頋非掩泣扵湓浦,悲歌扵渭城者,何必愴快而含情。雖然有以規子也,親老、弟弱、室廬蕭然,燠寒華枯,将于子乎属之,所責重矣,尚其朂哉?决科猶戰也,請以戰喻。肩摩踵曵,鱗集毛萃,旴衡厲吻,扼腕揚袂,賈餘勇而甞素技者,皆吾敵也。攘而却之,吾子亦勞矣。寕執非敵,武王所以誓衆,臨事而懼。仲尼所以語門人,賁育之不戒,童子扼之,魯雞之不期,蜀雞踣之,勍敵在前,若之何勿畏。吾子講學甚力,涵飬且乆,則兵既厲而馬既秣矣,然而猶有病焉。氣揚而無降志,色驕而無俯容,或者其将振而矜之欤?懼猶不足又振而矜之,恐乗隙擣虚,瑕者畢堅,而勝負之勢未可料也。鞍之役不介馬而馳之,齊師敗績,伐羅之舉,趾髙而心不固,莫敖以亡。厥監不逺,吾子其圖之。吾子辱與不肖游,又辱賜之,誠是行也,窃将鼓譟以從其後,不幸而北,其曷忍諸?捷音一報,凱歌言旋,兹豈惟吾子之所獲,抑不肖實與光焉,敢不盡言。聞之曰:仁者送人,以言仁者之名,豈賤子所堪,抑朋友之道将善也,故以告。
8送吕鵬舉赴試序
始予得管城而将行也,故人王士衡寔送之,且見属曰:或稱鄭下有一佳少年,而不詳其姓名,第聞筆勢翩翻,可以與之進也。子以經學嗣名師之傳,而為後生之倡者有年矣,則誘翼成就,豈得辭其責乎?予謝而識之,既至而求之,得吾鵬舉焉。聴其議論,窺其文辭,知其必士衡所謂也。輒不自量,欲遂薄有所云,以補萬一而官事如毛,無頃刻暇,盖未甞不為之歎息。今鵬舉方将求售于春官,余復黙黙,無乃員士衡之所教乎?夫經義雖科舉之文,然不盡其心,不足以造其妙,辭欲其精,意欲其明,勢欲其若傾,故必探語、孟之淵源,擷歐、蘇之菁英,削以斤斧,約諸凖繩,歛而節之,無乏作者之氣象,肆而馳之,無失有司之度程,勿怪勿僻勿猥而并,若是者,所向如志敵功無勁,可以髙視而横行矣。沽美玉者,不憂無善價,騂犢且角山川,其舍諸鵬舉勉矣。京邑英豪所聚,而士衡在焉,予既因士衡以得子,子其因予而求識士衡,復因士衡徧求吾師友門人之凡未識者,磨礱浸灌以益其髙,而極于逺,至于大有成焉,而副吾徒之望,可也。
9送彭子升之任兾州序
成王戒卿士,以謂推賢讓能,則庶官和;不和,政且亂。而秦穆之誓亦曰:人必能容而後可以保民。古之君子有道相為徒,而其徒相為用,故能有濟也。有虞之時,衆賢和于其朝,而無乖争之患,垂讓于殳斨,伯夷譲于夔龍,臯陶之不知者以問諸禹,禹所不知者以質諸,益賢于已而不妬,不賢于已而不侮,師于人而不恥,告于人而不吝,志同氣合,不知物我之爲二,盖其量誠宏而其徳誠厚,此其能共成一代之極治者歟。予嘗悲夫昔人之難見,而病後世士風之薄也,忌嫉之心勝,而推譲之道絶,自待者重,待人者輕,相誇以其所長,而相鄙以其所短,鰓鰓然惟恐人之愈乎我也,凡得一職,必先審問其同僚者何如,人聞其不能而不已,若也則幸而喜;如其能焉,往往不樂曰:是何以彰我,故其至也,莫不角其智力,而争其權,至于不相容以敗事,處公家之事,而敗之以其私罪,孰大焉。吾子始踐仕途而得李君者為長官,彼其才幹有餘,而能聲益著,盖吾子之幸也。而吾子性明志強,臨事有决,亦自為過人者,誠能相與戮力而無求勝之心,一司之治,何憂而不舉哉?子行矣,幸不至如吾之所病,且併謝李君,其亦以是而待子焉,可也。
滹南遺老集卷之四十五
1祖唐臣愚庵序
鶴臺祖君唐臣命其居室曰愚庵,因以自號,既經丧亂,流寓河朔,非復庵中主人矣,猶為題榜以求詩文于士大夫。嗚呼,凡物有其寔而後得其名寔無有焉名烏從生寔固不可誣而名固欲其正也。今先生才敏而識明,行髙而業精,盖世所謂賢且智者,而頋加此稱,是視薰以蕕,指渭為涇也。無乃乖戾而不合乎人情邪。且先生安静寡欲,不求聞逹,與物無競,而物亦莫之攖。不必嫉邪憤世如栁宗元,逺害全身如甯武子,果何取乎此也。意者直出扵至謙故欤。古之君子,其徳甚盛,則其心愈謙,其責已也重,其取名也亷。雖有軼群絶俗之資,而自視欿然常,若不及此,其尊而光,卑而不可踰者,善而無伐,所以為顔氏;聖而不居,所以為孔子。其與浮衒露,急扵人知虚而為盈,處之不疑者,豈可同日而語哉。先生于是乎過人逺矣。丙申春二月,滹南遺老王某序。
2復之純交說并序
之純甞爲交說以見譏,令贅談中以若虚名篇者是也。其初本自爲一首,盖辭氣意旨出扵荘列,可謂竒作。使其處身果能如此,雖古之逹者無以過也,而何其取怒之多欤。予讀而悲之,乃復以是說云:
狂生既以交說規慵夫,已尋以忤物獲罪,杜門索居,將無意扵世。慵夫因人而寄聲,曰:子之病果革矣,已寔行行,謂人之亢憫,我将顛而子則先是,何其言之近似而踐迹之乖欤;子之病果革矣,怨之不可媒也,禍之不可賈也,雖微子言,吾寕不知逐,逐而群疇,非吾鄰,形交跡接,何者可絶,鍊修調適之善,而吾病始兆。悟而藥之,治飬以方,寛中温外,茹柔吐剛,駐其明而内視,凝其聰而反聴,行之期月,乃復其常,心平氣和,百邪不攻乃愈。而康子獨日臻以逹膏肓,毉望而走,無施其良。嗟夫殆哉,無以招之彼孰汝尤,無以結之彼孰汝仇,待物太狭,謀身未周,睢盱彷彿睨九州,羣讙以咻,凶乗禍鳩,勢窮力竭,而投諸囚以伏扵幽,閴氏之與居,槁伯之為游,悒悒兮而私自憐,孑孑乎其遺世而無求也。吾絶物邪,抑子絶也。山淵之峻,子將趋而過。今胡其摧汝車而沉汝舟,豺虎之毒,子將不之攖。今胡其齕汝趾而嚙汝喉,出扵外者,亦既然矣。伏于中者,竟如何哉。頋甞憂我,今為子憂,盖將持吾之所以自治者,而復以治子,豈能從我而兾其少瘳乎。狂生聞之不覺汗下。
3移刺仲澤虚舟堂銘
泛而游載沉載浮,隨其流聴其所止而休,此非所謂虗舟者欤。萬物相刄乎無窮,要不可容吾意。智者困,勇者殘,而至人免扵無所累。先王既以是而身訖矣,雖放心委形以行扵斯世,可也。
4四醉圖賛
泰和辛酉冬,予赴調京師。清河垣之、振之、劉君景元俱以待舉客太學。一日同飲市中,既暮皆醉,三子者就宿予邸,枕籍而臥,初不記也。未旦而覺,呼童張燈則餘樽在焉,即命重酌,復成小酔。擁衾散髪,相對怡然,頋而樂之,以為他日或不能復得矣。振之將圖其形,而名以四醉。因命序而賛之,以記一時之羙事。云:
漠乎其如忘其聲,茫乎其如忘其形。神融氣泰無欲而無營,渺乎其如物之莫攖也。不為劉伶,唯以酒為名,不為屈平,衆皆醉而獨醒。盖不放、不拘、不晦、不明、不濁、不清,隨其所適而寓其情者也。
5林下四友賛
東垣彭子升、悦王士衡權、周晦之嗣明,皆予心契也。晦之于予爲親,故其相知最早。後游京師始識士衡扵稠人間,言論慷慨,遂如平生。當是時泛見子升而未熟也,已而復定交扵觴次。予年爲長,子升次之,士衡又次之,而晦之最少。吾四人者臭味相似,而氣義相投也,故不結而合,既合而歡,至扵益深而莫之間。其好惡馭舍互有短長,而要歸其中,辨争譏刺,間若不能相容,而終扵無憾。方其居在里中,行必偕,宴必共,詩雖不多,而嘲戯贈答,時出数語以相娱,酒雖不廣而花時月夕一杯一杓,亦自不廢也。甞約他年為林下之逰,且各為别號以自寄焉。盖予以慵夫,而子升以澹子,士衡為狂生,而晦之則放翁也。曰澹曰慵曰狂曰放,世以為怪,而自謂其眞施于仕途,固非所宜;而在隐居,則無害也。是故安之而不疑焉。是約已遂想像,而賛之云:
盤礴兮岩阿,容與兮烟蘿。籍豊草兮偃臥,愬長風兮浩歌。塵海邈其如隔渺,髙軒兮不我過。險而風波,宻而網羅,突而干戈,如四人者何。
6士衡真賛
身雖寒而道則富,貌若鄙而心甚妍。庸夫孺子皆得易而侮,王公大人莫不知其賢,豈俯仰從容滑稽玩世而胸中自有卓然者也。
7跋寳墨堂記
趙翰林以文章字畫名天下,片辭寸紙人争求之。甞為故参政僕散公作寳墨堂記,仍親繕冩,尤為竒特。自經丧亂,散落不存,而近入田君信之之手,方且什襲,深藏以為珍玩,既而聞公子祐在,因復歸之。噫,渠家獲所士不失舊物,固幸甚矣。而田君能捐已之,爱以成此美事,亦灑落可嘉也。
8跋王進之墨本孝經
孝弟百行之冠冕,孝經六藝之喉衿。聖人大訓不待賛揚而後知也。學者自童稚讀書必始扵此,而考其行身能踐履者,鮮矣。李君追慕其親,以不得竭力為恨,而淪扵非道為憂,故常玩意扵斯文,而名卿珍翰以昭于不朽,觀其自述,亹舋不絶;爱敬之誠,藹然而見。非深扵踐履能如是乎。吾友王進之得其墨本而寳蓄之,仍圖函丈之像以冠其首,而益以翰林公誌語,且將併刻焉,即其所好,亦可以知其為人也。
9上周監察夫人生朝
門庭爽朗,瑞氣氤氲,夫人之誕長也,煌煌綺羅,洋洋絲竹,家人之拜祝也渺,惟愚甥寔與此榮,固無以薦。誠惟天為髙,惟地為厚,惟川凟不竭,惟山嶽不朽,敢焚香酌酒,拜首啓手,以為夫人壽。
10貧士歎
甑生塵瓶乏粟,北風蕭蕭吹破屋。入門兩眼何悲凉,稚子低眉老妻哭。世無魯子敬、蔡明逺之真丈夫,故應餓死填溝谷。蒼天生我亦何意,盖世功名寔不足。試將短刺謁朱門,甲第紛紛厭梁肉。
11白髪嘆
清晨梳短髮,已見数莖白。妻孥驚且吁,謂我應速摘。我時笑而答,區區亦何必,此身終委形,毁棄無足惜,况爾毛髪間,乃欲强修飾。畢竟滿頭時,復將安所擇。
12題淵明歸去来圖
靖節迷途尚爾賖,苦將覺悟向人誇。此心若識真歸處,豈必田園始是家。
孤雲出岫暮鴻飛,去住悠然兩不疑。我自欲歸歸便了,何湏更説世相遺。
抛却微官百自由,應無一事挂心頭。銷憂更藉琹書力,借問先生有底憂。
得時草木竟欣榮,頗為行休惜此生。乗化樂天知浪語,看君扵世未忘情。
名利醉心濃似酒,貪夫衮衮死紅塵。折腰不樂翻然去,此老猶為千載人。
13趙内翰求成南訪道圖詩辭不獲已乃作絶句以戯復為之觧云
得道由來不必勞,癡兒舍父漫逋逃。閑閑老子還多事,持向伽藍打一遭。
竹木蕭森癊緑苔,幽襟自愛北軒開。主人無説吾何恨,乗興而來興盡廻。
14答鄭州辨禪師見戯代髙防禦
酒肆房即道場,一時作戯亦何妨。吾師自墮泥犂獄,更笑春風栁絮狂。
15再至故園述懐五絶
日日天涯恨不歸,歸来老淚更沾衣。傷心何啻遼東鶴,不獨人非物亦非。
荒陂依約認田園,松菊存亾不必論。我自無心更懷土,不妨猶有未招魂。
山杏溪桃化榛,舞臺歌館墮灰塵,春來底事堪行處,門外流鶯枉喚人。
回思夢繁華事,幸及當年樂此身。閒立斜陽看兒戯,憐渠虚作太平人。
艱危甞盡髩成絲,轉覺讙譁不可期。幾度哀歌仰天問,何如還我未生時。
16山谷于詩毎與東坡相抗門人親黨遂謂過之而今之作者亦多以為然予甞戯作四絶云
駿歩由來不可追,汗流餘子費奔馳。誰言直待南遷後,始是江西不幸時。
信手拈來世已驚,三江衮衮筆頭傾。莫將險語誇勍敵,公自無勞與若争。
戲論誰知是至公,蝤蛑信美恐生風。奪胎換骨何多様,都在先生一笑中。
文章自得方為貴,衣缽相傳豈是真。已覺祖師低一著,紛紛法嗣復何人。
17王子端云近來覺無佳思縱有詩成似樂天其小樂天甚矣予亦甞和為四絶
功夫費盡謾窮年,病入膏肓不可鎸。寄與雪溪王處士,恐君猶是管窺天。
東塗西抺闘新妍,時世梳妝亦可憐,人物世衰如鼠尾,後生未可議前賢。
妙理宜人入肺肝,麻姑搔癢豈勝鞭。世間筆墨成何事,此老胷中具一天。
百斛明珠一一圓,絲毫無恨徹中邉。從渠屢受群児謗,不害三光萬古懸。
18宫女圍碁圖
盡日羊車不見過,春來雨露向誰多。争機决勝元無事,永日消磨不奈何。
王若虚字從之,慵夫其號,槀城人。承安二年經義進士,歴管城、門山二縣令。用薦入爲國史院編修官,遷應奉翰林文字,爲著作佐郎,遷平凉府判官,召爲左司諌,轉延州刺史,入爲直學士。入元,遂隐居不出。後東逰泰山,至黄峴峯,憇萃美亭,談笑終焉。所著文章號慵夫集,又滹南遺老集傳扵世,事見金史。按中州集稱,若虚負重名,精經學、史學、文章、禮樂,一代偉人,北渡後隐居鄉里,據此則滹南老人終于元,未甞仕于元。且其人已入金史文藝傳,焦氏經籍志編入元人,誤也。此本山隂祁氏藏書,康熈乙未春王歸繡谷亭收藏。因考史傳而附記于後。錢唐吴焯書。
又按集内詩與中州集本句微有不同,覺中州之為善,想元遺山入選詩摘其微瑕,不嫌改削耳。然此固原作,其後一卷係因中州集補入便相同,中州集所無者宫女圍棊一首,和王子端,此本多一首白髪嘆六韻,即感秋十二韻之半,亦元遺山増改,後人失考,據以編入續集耳。焯再書。
滹南遺老續集卷之四十六
攄憤
非存驕謇心,非徼正直譽。浩然方寸間,自有太髙處。平生少諧合,舉足逄怨怒。禮義初不愆,謗訕亦奚顧。孔子自知明,桓魋非所懼;孟軻本不逄,豈為臧氏沮。天命有窮逹,人情私好惡。以此常泰然,不作身外慮。
贈王士衡
王生非狂者,乃以善哭稱;每至欲悲時,不間醉與醒。音詞初惻愴,涕泗隨縱横。問之無所言,坐客笑且驚。王生不暇卹,若出諸其誠。嗟我與生友,此意猶未明。絲染動墨悲,麟亡傷孔情。韓哀峻嶺陟,阮感窮途行。涕流賈太傳,音抗唐衢生。古来哭者多,其哭非無名。生其偶然欤,何苦摧形神,如其果有為,為爾同發聲。
感秋
西風撼庭柯,踈葉鳴策策。天地一蕭條,羇懐亦岑寂。青春怳如昨,轉盻年半百。自從長大来,轉覺日月廹。功名非所慕,老大不足恤。怛然感時心,自亦不能釋。清晨梳短髪,己見数莖白。刀鑷雖可施,殆似兒子劇。此身委蜕耳,毁棄無足惜。况于毛髪間,而乃强修飾。青青如陸展,星星行復出。畢竟白滿頭,復将何所摘。
生日自祝
空囊無一錢,羸軀兼百疾。况味何蕭條,生意渾欲失。清晨聞喧呼,親舊作生日。初我未免俗,隨分畧脩飾。舉觴即自祝,醉語盡情寔。神仙恐無從,富貴安可必。修短卒同歸,何足喜與戚。一祈粗康健,二願早閒適。衣食無大望,但要了晨夕。萬事不我攖,一心常自得。優游終吾身,志願從此畢。
失子
妍妍掌中児,舍我一何遽。其來誰使之,而復奄然去。平生三舉子,隨滅如朝露。頋我能無悲,其如有天数。自從學道來,衆苦頗易度。有後固所期,誠無亦何懼。人生得清安,政以累輕故。婚娶眼前勞,託遺身後慮。百年曽幾何,為此雛稚誤。頋語長號妻,此理亦應喻。
憶之純三首
幼嵗求真契,中年得偉人。傾懐當一靣,投分許終身。燈火談元夜,鸎花逐勝春。何時重一笑,胷次欲生塵。
其二
靣目三年隔,音書萬里遥。宦途俱蹭蹬,日事各蕭條。志大謀常拙,身孤道易消。夲無當世用,隐處會相招。
其三
儁氣輕天下,髙情到古人。銜盃曼卿放,下筆老坡神。時論誰優劣,人材自屈伸。窮愁湏理遣,不必淚沾巾。
復寄二首
志大言髙與世違,拂衣真作竹林歸。黄塵道口風波惡,未必先生自處非。
其二
自笑趨塵亦強顔,食謀未免敢言閑。紫芝果可充饑腹,從子玉屏巖石間。
病中二首
學道今何得,謀生乆不成。藍衫幾棄物,絳帳亦虚名。事拙應天意,交踈即世情。煩憂時自觧,感觸又還生。
其二
欎欎窮愁意,營營乆病身。詩情渾欲減,藥物但相親。未得驅窮鬼,終湏問大鈞。三時勞慰拊,甚愧古人真。
感懐
枉却全家仰此身,書生那是治生人。百憂耿耿填胸臆,强作歡顔慰老親。
自笑
酒得数杯還已足,詩過兩韻不能神。何湏豪逸攀時傑,我自世間隨
分人。
别家
到了身安是本圖,何湏身外覓浮虚。誰能置我無饑地,却把微官乞與渠。
慵夫自號
身世飄然一瞬間,更將辛苦送朱顔。時人莫笑慵夫拙,差比時人得少閑。
西城賞蓮呈晦之晦之自號放翁
舊賞回頭已隔年,髙花又見出新妍。偶成濁酒狂歌會,恰及斜風細雨天。樂事適來偏有興,閑身常得分無縁。作詩莫怪多誇語,差比放翁先著鞭。